谁是大卫—木心《大卫》

《大  卫》

木 心

交给伶长

用丝弦的乐器

莫倚偎我

我习于冷

志于成冰

莫倚偎我

别走近我

我正升焰

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

来拥抱我

我自温馨

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

请扶持我

我已衰老

已如病兽

请扶持我

你等待我

我逝彼临

彼一如我

彼一如我

1990

——选自《我纷纷的情欲·一辑》

看，这个人

《大卫》这首诗，四字一句，五段成诗，中西合璧，简洁清澈。借圣经里耶稣先祖、君王大卫之名，以木心所谓“艺术家另有上帝或另有摩西”的信仰，用古东方乐府诗歌淳朴原始活力的四言体式，写成赞美艺术之神的唱诗。

大卫，本义是“被蒙爱者”，是旧约里一心奉神，受神喜爱的以色列第二代君王，于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统一以色列王国，定都耶路撒冷，他以王权为神耶和华在大地上统治的器皿，撒播神恩义的种子。

他是耶稣之前最受人尊敬的王，侍神至诚，组建圣殿赞美诗班，设伶长，专门负责圣乐。擅写诗，祈祷赞美神，擅弹竖琴，吟咏歌颂神。题注“交给伶长，用丝弦的乐器”即仿照大卫赞美神的诗篇开头句。

“莫依偎我”，是一声拒绝。木心说，青年时听了福楼拜的话，甘愿被艺术占有，以艺术决定一生，所以“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我习于冷，志于成冰”，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达成必苦，所以他能退掉聘书，挑书上莫干山，自甘孤寂，与对他的艺术有害的世俗生活说不，莫依偎我。

“别走近我”，是一声劝告。有口是心非的矛盾。圣经里，犹大背叛，起了刀兵，耶稣临难，至鸡鸣以前，门徒彼得三次不认。预知一切的神子耶稣也不能免除悲伤，他在花园里切切祈祷，门徒在一边睡觉；耶稣清醒地知道，有起誓，就有背誓，那么好，“我正升焰，万木俱焚”，别走近我。

“来拥抱我”，是一声邀请。木心讲过：犹大，即由他；他们背离的不是我，是我所代表的东西；被你抛弃的人，后来都堕落了；我“深受艺术的教养，无以为报”，不用，对不起艺术，还是要做点事——“和我一起的人，多多少少会有成绩”，信我的，自会知“我自温馨，自全清凉”，来拥抱我。

“请扶持我”，是一声恳求。耶稣代人类赎罪，钉在十字架，痛苦悲伤袭来，他喊道：我的神，我的神，为何离弃我！他千年前预言了此幕的先祖大卫，曾写过：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因为有对你的信念和爱的扶持，我愿意忍受，请扶持我。

“你等待我”，是一声嘱托。这是耶稣“成了”的叹息。耶稣死于十字架，神子归天，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彼一如我”；“我逝彼临”——死去三天后复活，从此基督的钟声震响两千年不落，所以不必等什么最后的审判，等待神子重临人间，不必“请等待我”，因为信徒遍地，彼一如我。

“耶稣走向各各他，再重复重复也看不厌”。各各他，是耶稣赴难的髑髅地，我愿意从字面上理解为各各人。木心说：我无所师从，也无后继者，从不标榜。他等待的是高尚伟大的读者。木心死了，“我逝彼临”，他的作品走向各各你我他，再重复重复也看不厌，木心零零碎碎地活在读者身上，这就是“彼一如我，彼一如我”吧。

这首诗可以看作木心的自己谈自己，完备克制，彩烈兴高。木心一心求索艺术，皈依艺术，终受艺术之膏，得艺术珍爱护佑，并由艺术之名入世传道，得信徒信奉扶持，其道不寡，其名大光，这是一部信徒山路朝圣曲，是一幅先知旷野传道图。

木心的一生如耶稣的一生，对艺术的信仰矢志不渝，他们的志愿，章节分明——“该逃的时候逃，该说的时候说，该沉默的时候，一言不发，该牺牲了，他走向十字架。最后他说：成了”。

2006年，79岁，漂泊二十余年，他已衰老，已成病兽，他由陈丹青扶持，缩坐在轮椅里，回到乌镇故家旧址。他靠艺术扶持过了一生，他最终没有走向十字架，他走回到他开始的地方，他没有说：成了，他说：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我远远地看，遥遥地应。

“你等待我，我逝彼临，彼一如我”，末了，我还向你慢慢地走近。

仁慈厚重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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