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榕：AI时代，如何在“归零语境”下幸存丨AI时代的人类意见

儿子：

很抱歉，人生第一次给你写信，就不得不让你设想一个未必感到舒服的场景：某个周末你从学校回家，突然发现家里新添了一个弟弟。这个小家伙不仅生而知之，而且见风就长，虽然刚出生不久，但智商已经明显接近你的水平，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聪明。看着这个弟弟迅速成为父母的专宠，作为从小到大的独生子，你心里是不是充满了酸甜苦辣？

好消息是，这样的场景在咱家不可能发生；坏消息是，类似的场景在人类社会已经大面积出现了。当你在年初津津有味地玩着ChatGPT和MidJourney时，可能还未充分意识到，AI（人工智能）崛起对人类社会和个体究竟意味着什么。

尽管专家们一再否认AI已经跨越了AGI（通用人工智能）奇点，但用过ChatGPT的人心里都清楚，我们已经无可避免地要和人类之外的另一高智能物种生存在同一个世界上。

注意，这并非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也不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是现代智人历史上数十万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文明史上，还从未有过如何与其他高智能物种打交道并和平共处的经验，所以高度依赖知识传承的我们，难免不对AI这一不知其智能来路的陌生物种深怀疑虑与惕惧。

如你所知，ChatGPT-3.5的智能爆发是“力大砖飞”的结果。当饲喂它的语料库大到超过一定临界值之后，ChatG－PT所涌现的智能就突然跃迁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其在语言和文字方面的智能表达，甚至超过了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类个体。

与此前那些试图模仿人类思维路径的人工智能设计方案不同，LLM（大语言模型）直接从语言这一思维介质入手，终于取得了惊人的突破。

往深里说，语言未必是人类的发明，很有可能是这个类程序世界的底层代码。所以“道可道”里面说的“道”，如果从语言和代码层面去理解就好懂得多。

即便仅仅把语言理解为人类思考并描述世界的工具，LLM也无疑撞开了认知和理解世界的智能宝库。由于人类文明太勤于用语言去描述世界，所以这世界绝大多数的认知表面都已然被语言所覆盖，因此ChatGPT一旦理解了语言，约略就等同于理解了世界。

ChatGPT是怎样理解语言的呢？简要说来，就是靠猜下一个字的出现概率，这相当于在语言世界中一个格一个格去试错扫雷。这个方法笨吗？乍看起来的确很笨。因为人类学习不是这么学的，而是有着千百年积累下来的认知捷径。我们不必通过试错去学习，而是通过反复模仿正确的范本去学习，比如记忆成语和背诵课文。这样学起来虽然效率很高，但也隐藏着人类原本不知道的巨大认知危机。

如果没有ChatGPT，人类还不可能清醒地意识到，经由认知定势的学习，其实遮断了占语言世界极大比重的可能性空间。就好像在城市里沿着修好的道路行走的孩子，对于大自然的认知，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在没有道路的旷野里肆意奔跑的野孩子。

我们也许不得不沮丧地承认：AI比人类更清晰地看穿了语言世界，因为AI对于语言的认知分辨率要比人类更高。绝大多数人类是依靠认知定势去理解语言世界的，而任何认知定势都注定是对世界的一种粗糙观法。所以对于语言世界的可能性，GPT知道的要比人类多得多，也深刻得多。

当ChatGPT拥有比人类更宏大、更丰富、更精微的语言能力时，其所拥有的“智能”，显然比只会循规蹈矩沿着语言修造的既定轨道来思维的人类更为强大。至少，ChatGPT在语言世界中的表达比人类更加高效，仿佛它运行在现实世界中的智能也远远超过任何一个人类个体一样。

作为一个符号生产能力惊人的高智能物种，以ChatGPT为代表的AI显然正在引发一场文明灾变。

如果没有AI这个新智能物种作为参照，人类还会继续陶醉于自己所创造文明的璀璨宏大，还会继续因自己独一无二的玄奥智能而自鸣得意。直到ChatGPT出现，无情戳穿了一切人类自我编织的智慧神话。原来人类引以为傲的智能并没有多高的门槛，AI不仅可以轻松跨越，甚至能够让人类文明既往的智能积累瞬间归零。

没错，AI正在为人类创造一个“归零语境”：在强大的通用人工智能、乃至超级人工智能面前，99%的人类所拥有的常规智能几乎一钱不值。AGI只须牛刀小试，就可以让绝大多数人类成员经过长期学习才拥有的技能瞬间归零，把“平庸”与“无用”直接画上等号。

在AI所创造的归零语境中，个体的价值不再由技能的高低决定，而是根据其存在独特与否来定价。这将导致一系列既有的社会规则都会发生重大改变，以往选拔“技能胜出者”的时代已告终结，取而代之的，是“特色幸存者”时代的来临。“唯独特才能生存”，这将是后GPT时代人类的幸存宝典。“不独特，勿宁死”。

对于你这一代人来说，在社会中通过技能学习、积累和发挥持续向上爬梯已经无甚意义，重要的是学会幸存。而学会幸存的唯一前提，就是精进你的认知能力。

你所喜爱的专业Architecture一词源自希腊语，Archi是大的意思，tecture是技术的意思。在早期的人类文明中，建筑就是最大的技术。而在今天，人类最大的技术已经因AI崛起而产生了根本性的转移。

今天最大的技术是什么？不是编程，不是互联网，也不是AI，而是认知。唯有能开拓出自己独特的认知空间，才有机会筑起免遭AI入侵的“幸存结界”。

要敏锐地发现：以LLM为代表的所有AI，本质上都是互联网的孩子。如果没有互联网收集来的天量语料库打底，GPT的智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爆发。反过来也可以看清：凡是尚未被大语料库覆盖的领域，暂时还不容易被AI所取代。然而躲在这些地方只能幸存一时，终究无法幸存一世。

归根结底，在人类与AI的这场无形竞争中，长期幸存的机会，在于拥有不断创造新问题、提出新议题的可持续认知突破能力。至少从目前看，AI所谓的“智能”，还不过是有能力解决别人提出的问题，暂且还没有能力自己提出全新的议题并独立开创出前所未见的新领域。

靠谱的人类将大规模被淘汰，而不着调的想象力将浮起人类在智能大洪水时代的方舟。喜欢胡思乱想的你有福了，请继续，并一生持续。

周榕

2023年12月

（作者系清华大学教授、建筑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