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神经网络试剂，而我也将不再惧怕现实

全息城·夜行鼠（下）

文/三大喵子

5

我立马扭头看向工作台旁的皮椅，惊恐地以为索西亚就坐在那儿，趾高气扬地朝我大笑。然而皮椅上空空如也。不过意外的是，房间里七零八落地躺着几个人。回忆混杂着对现实的震惊一股脑儿填满思绪，还未等眼泪夺眶而出，那些人忽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伙伴们已经被疯女人索西亚迫害了。这里是虚幻的全息空间，抵不过现实世界的涟漪。

这一定又是图腾搞的鬼，专意折腾我。他们不想让我好受，因为我偷了他们的神经网络试剂，断了他们一大笔财路，又在全息空间里闹了个底朝天。说明白了，管理全息空间的人工智能对我怀恨于心，我早就知道他们早晚要找我算账。正因此，我才半年来未与全息空间牵扯半点瓜葛。可是谁能想到，我的脑袋中了一弹后神差鬼使地又造访了这个是非之地。

“谁？”

我怒目而视。

伪装成我的伙伴的人一个个转过身，直视着我。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杉田那纯净的笑容，心里不禁揪了一下。

“还好赶上了……看来，老师的愿望实现了呀。”

是杉田的声音。他是我在老师家的那段日子里，与我最要好的伙伴。我们常常分享电子世界里的稀奇古怪的玩意。我依旧记得他的大脑被我下了病毒时的模样，我足足笑了他一个星期。

“环，你没事真好。自从你消灭了母体，你就再没来过全息空间，我们一直以为你出事了……”

是艾纯。她有着一双和茉莉一样纯净的蓝眼睛。我偷偷在衣橱里和她亲过嘴，她是我第一个动心的女孩儿。

“你这个混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巴沙罗尔依然喜欢教训我。他年纪最大，我最怕他，每次欺负杉田时都是他来教训我。不过我总能搞点小聪明，让他也受窝囊气。

“够了！”

我沉住气，压着嗓子低吼。

“别在我面前玩回忆杀的套路。装可怜摆样子，我可比你们这些人工智能强几百倍。”

他们的表情凝固了。我忽然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

杉田先说话了：“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你，也被耍的团团转。”

巴沙罗尔也愤愤地接上话：“你真的觉得老师会杀掉我们吗？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以然。

“老师杀死了你们，不，杀死了伙伴们，这是我亲眼所见。”

“愤怒会让你忘记寻找真相，老师也一定是抱着这样的预想，让一切进行下去的吧。”

杉田低声地说。

“老师虽然平时很不正经儿，但她可都是把我们当最亲的孩子。环，我来告诉你所有的真相，这一次，就请听完我们的话，你会相信我们的。”

眼看他们没有攻击我的样子，我将信将疑地靠在墙上。

我问自己：我到底遇见了谁？我到底该相信谁？

这间房间像播放情景剧一样活了起来。我看到房间里是索西亚，我以及伙伴们。索西亚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去切洛米的诊所取我们的健康报告。我不情愿地挪着步子离开家。

我记得这一天，这是惨案发生的前夜。那个晚上，我偷跑去电玩城鬼混了一宿，早上回到家时，我的生活彻底变了。

我走后，索西亚在窗口望了望，仿佛在确认我是否走远了。

然后，她开始对伙伴说些什么。

“老师告诉我们，我们碰上大麻烦了。”

艾纯的声音响起。她平静地说：“我们都被利用了，一切要从全息空间的起源说起。你知道全息空间为什么存在吗？”

“第六代网络空间，它的存在不就是技术发展的自然产物吗？”

我没有底气地回答。

“不，它远没有那么简单，它是图腾集团用以摆脱‘人类观念控制的世界’而创造出的‘新世界’。”

我霎时懵了。

“老师当时只是说要救我们。如果我们想自由地活下去，就必须舍弃肉体，完全进入‘新世界’里。我们相信老师，我们知道老师做好了一切打算。我们也模糊地认识到，老师她留下的最后一颗也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就是你。在带上电极之前，老师告诉我们，无论环遇到了什么，你们都要倾尽全力去帮助他。”

“所以到底怎样了！？”

我不耐烦地问。房间里地索旭雅已经给伙伴们带上了电极，让他们躺在地上。忽然间，索旭雅痛苦地皱紧眉头，开始用拳头锤自己的后脑勺。

“认真听我说！在这个人类观念控制的现实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依靠他人的观念存活着。如果你在别人的观念里消失了，那你也便真的消失了。这就是我们残酷的现实世界。图腾集团可不会满意这种错误的世界，在他们的眼里，我们应该为了自己、依靠自己存在着。为什么别人的观念关乎着我们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世界可以凭借人类的观念肆意扭曲……他们这样对老师说，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命运揉捏在人心中，那么加入我们吧，与我们一共构建全息空间这个‘新世界’，成为‘新世界’的独裁者。老师拒绝了，因为全息空间稳定存在的代价，就是我们这些神经网络使用者。”

“你说什么……”

房间里，老师的头似乎愈来愈痛。她为自己注射了一支镇定剂，颤抖着手开始在控制器上敲敲打打。

“全息空间若要稳定存在，也必须在人类的观念里扎根。而普通人哪里会接触到全息空间？就算他们知道有全息空间这个东西，他们也没法真正体会到全息空间内部的种种。于是图腾集团搞来了为数不多但依然足够的神经网络试剂，让我们这些人成为了能够进入全息空间，深层了解全息空间的‘人体计算机’。当我们经验到全息空间时，这个象征了自由存在的‘新世界’也就稳固了。也就是说，全息空间是依靠我们的认知存在的。”

“可是……”

“这就是可笑之处了。明明象征了自由存在的‘新世界’，却也要依靠着神经网络使用者的观念存在着……虚幻的世界里催生出了被冠名为‘真实’的世界，到头来，‘真实’也罢不过是虚幻的延伸。老师清楚这一点，她拒绝了图腾集团。可是她也知道了，如果要维持全息空间的稳定，就必须我们这些神经网络使用者对它的认知稳定，而能够使我们对它的认知稳定的方法，无非就是直接将我们置于他们的管辖之下，让思想受到极度的控制。最方便的方法，无非就是让我们成为真正的没有自由的‘缸中之脑’，让大脑成为全息空间的服务器！”

伙伴们逐渐失去了生机，老师也累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紧接着，天亮了，光线一点一点照进房子里，一切都是那样诡异。

我静静听着，真相也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形成。

“为了不让我们成为‘缸中之脑’，老师将我们的意志送往全息空间，至少他们不会轻易在全息空间里找到我们。而已经死亡的肉体，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服务器’。不过……在那之前，老师就知道，图腾集团已经在她的大脑里埋下了人工智能的种子，她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全息空间的裁决者，届时我们不可能敌得过她。于是她留下了你，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将融合了她的力量的母体置于死地，为我们开辟出自由的路。”

就在这时，我回来了。

索西亚看着我，故意惹怒我。我成功踏进了她的圈套，成为她的一颗棋子，沿着她为我设计好的“复仇之路”一步一步前行，直到我杀死了母体，也杀死了她，最后看到真相。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巴沙罗尔跑上前来狠狠揍了我几拳，边打边念叨：

“为了老师！”

“为了我们！”

他边打边落泪。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居然是热的。

我任由他的拳头砸在我身上。

早知道这样，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母体滚出索西亚的意识，让索西亚看看，她最得意的学生能比她想像的还要厉害！让那些人工智能都见鬼去吧，它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只是需要些时间……我也会摧毁这个全息空间，哪怕活在别人的观念里，也不想让同类们成为任人摆布的道具。然而一切都发生了，愤怒让我远离真相，真相让我后悔莫及。

“不过谁知道图腾集团利用神经网络使用者的大脑，创造出了比母体还要强的人工智能。他们可不只是融合人类意志的人工智能，他们拥有现实世界的大脑。他们和你一样，环，他们也很强。我们现在都凶多吉少。”

房间的景象再次改变，我们回到了现在。伙伴的模样依然是那个时候稚嫩的样子，只有我在现实世界里成长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力量没有获得长进。看来，把我从“恩典”手中救下来的就是他们。

我再一次拥抱了伙伴们的友谊。无论怎么说，他们都还活着，这就是极好的结果。不过最好的结果还没到来，我还不能消沉。至少，我要让这个被错误创造出的‘新世界’走向正轨，不辜负它自由存在的象征，让全息空间里的人工智能统统消失，让图腾集团放弃独裁全息空间的妄想。这是我能够为老师，为伙伴们，为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想也没想便笑了。

“他们的载体是真正的大脑？”

我问。

“没错。所以他们和你一样强，他们四个加在一起，计算能力比你强太多了。”

杉田摇了摇头，仿佛在诉说绝望。我不会这么想，因为我不只有全息空间里的伙伴们，我还有背着我逃窜的安泰杰，以及我的分身茉莉。

打烂脑袋比让脑袋休克更能解决问题。

6

安泰杰凝视着不锈钢盘子里那颗沾着血污的子弹。这是一颗小口径的生物电子弹，虽然不能对人造成致命的伤害，但能使让人彻底麻痹，丧失行动力。茉莉轻拍着安泰杰宽厚的脊背，说：“环暂时是安全的，我们也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只要那个东西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到哪儿都是危险。”

“他怎么还不醒啊？”

“也许在全息空间里遇到了麻烦。不过我相信他能解决的。”

茉莉已经将环进入全息空间的事告诉了安泰杰，安泰杰对全息空间这个东西依旧难以理解。

茉莉清楚环的处境，她能通过全息空间的木星号感知到环。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环的副本。

自从她被创造出的那一天起，她就在逐步成为真实存在的路上快速奔跑。她以全息映像的方式出现在酒吧里，购物中心里，红灯区里，唯有第五街区她未曾踏入。当她的全息映像迷惑了众人，她也依靠人类的观念成为了切实的存在。与此同时，全息空间的她与现实中的她被一切两半，各司其职。终于，在她新生的第一个夜晚，她走进了第五街区的伤心高脚杯，去迎接她的宿命。

适才，安泰杰才得知茉莉早已和纪环融为一体。他望着茉莉，目光在纪环与茉莉身上来回游弋，嘴巴张的老大。良久，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操！你们俩……是双性的？”

“满脑子的骚东西，胡说什么呢？在现实世界里，我是我，环还是环。”

茉莉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安泰杰忽然微微红了脸，他别过头给纪环的嘴里灌进一勺糖水，不想让茉莉看见似得。

茉莉可没有那么傻。她早都发现安泰杰有点奇怪，这下她更加确定了。

“你该不会是喜欢环吧？别想了，我是环的前女友，他不可能……”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你才是我的女朋友。”

安泰杰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不自然地摸了一把胳膊，站起来抱住了茉莉。他用一脸的胡茬在茉莉的脸上刮蹭，让茉莉又痒又烦躁。环还在病床上躺着，她不想放下环，陪安泰杰胡闹。

忽然，茉莉的大脑接受到一条信息。她立刻察觉到，这是环在呼唤她。

“环给我发消息了！”

她从安泰杰怀里挣脱，在环的身边蹲下，用手掌紧紧抵住环的太阳穴。

“环没事！我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安泰杰擦了一把汗，焦急地问。

“他好着呢。”茉莉紧皱眉头，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有任务了。”

“什么任务？”

“炸掉图腾集团的大厦！”

三十分钟后，无数辆无人驾驶的轿车飞驰在夜色中的第四街区里。人群惊慌地躲避着车辆，路障被一一撞毁，混乱将第四街区笼罩。图腾集团的安保眼看着这些车朝着图腾大厦冲来，也都四散而逃。坚守在大楼上的机枪手对着车辆一通扫射，但也只起到了丁点作用。最后，这些轿车一头猛扎进大厦的玻璃墙体里，将整栋喽团团围住，仿佛迎接着某一仪式。

安泰杰看了一眼蜷缩着躺在后座上的纪环，拨通了茉莉的通讯号码。在离开诊所之前，茉莉告诉安泰杰，她要去处理一些纪环交代给她的事情，剩下的一切就由安泰杰来完成。然后她就提着放有神经网络试剂的金属箱子朝巷子深处跑去。

“炸了这帮操蛋家伙们的老巢！”

安泰杰说。

“你要小心，一定要成功。”

那些车里的裂变发动机统统去除了安全栓。茉莉远程发动了最后的指令，所有的车辆像放烟火一样炸成了碎片，也将图腾大厦拉进火海，火光将夜晚的天空映成了血红色，仿佛天灾袭来。

安泰杰混着四处逃窜的人群，径直来到地下服务器，按照茉莉告诉他的位置一层一层往下跑。头顶不时传来重物坠落时的巨大响声，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摇晃。这个地下室没过多久就会倒塌，但也不一定。为了更确切的完成任务，他要找到“目标”的所在，然后摧毁它们。

一发子弹从他的耳边飞过，他回过头，两名警卫正站在楼梯口朝他射击。他掏出一颗电脉冲炸弹，丢向他们。

“送给你们！”

当他在圆形的金属大门面前停下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地下室少有警卫。这扇安装了防火墙的门，没有谁能打开。

除了环。

就在这时，门缓缓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密码被破解，他一路冲进“目标”所在的地方。

这里是“恩典”人工智能所在的大厅。房间中央的四个巨大玻璃容器上缠满了电线，玻璃容器的两端是乌黑色的精密机械。玻璃容器里漂浮着四颗人类的大脑，导电溶液将大脑与网络时刻连接。安泰杰看不懂这些东西，但是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炸毁的目标。

他将两颗微型炸药贴在玻璃容器上，疯也似的跑了出去。爆炸的声音和热浪袭来，他在地下室倒塌的前一秒逃出生天。

当他回到载着纪环的轿车旁时，却被一群身着黑色防弹衣的肌肉汉团团围住。

“遭了。”

他苦笑着怔住了。

“没逃掉啊。”

7

达摩克利斯之剑像暴雨一样从天空中坠下，将模拟的第四街区的地面砸出了无数个坑洞。纪环穿过尘土和四溅的碎石，躲在图腾大厦的背面。

“恩典”似乎愈加不耐烦，他们臆造的武器越来越多，直到一把剑笔直的戳进了图腾大厦，大厦霎时倾塌了。

纪环暴露在他们的面前，一时间所有的剑刃都指向了纪环。

片刻后，所有的剑刃土崩瓦解，化作了数据粉尘。第四街区重回死一般的宁静。

“啊啊啊啊！”

“恩典”四人重重地砸在地上，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他们捂着头大喊：

“卑鄙！你做了什么？”

“我？”

纪环耸耸肩，道：“当然是‘砸烂了你们的脑袋’啊。”

“你在我们的大脑上动手脚！”

“不是动手脚，应该是直接毁掉了。”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纪环相信安泰杰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接下来，纪环只需要动动脑子，破坏这些该死的人工智能。

当纪环尝试调动他的计算能力时，他的伙伴们出现在“恩典”四人的周围。杉田、艾纯和巴沙罗尔各自手持一把手枪，对着他们的身体一通乱射。当“恩典”成为一堆垃圾数据后，杉田笑着对纪环说：

“你该回去了，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呢。全息空间就交给我们吧。”

纪环盯了他们还一会儿，露出他一贯的笑容。

“走之前，我想问个问题。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在全息空间里模拟现实世界的器械来攻击呢？”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现实世界的翻版吧。”

艾纯垂下眼睑，轻声道。

“我懂了。不过到底谁才是虚幻的，谁才是真实呢？存在于人类观念的世界，何尝不能骇入？”

说罢，纪环逐渐消失在全息空间里。巴沙罗尔惊恐地喊：“环，不能乱来！”

8

图腾集团的精锐小队“隐风”一定不会忘记他们的这一次任务。他们奉命歼灭纪环一行人，就在任务即将完成之际，状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跑远点趴下，安泰杰。”

这是环？

环在对自己说话？安泰杰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不过他还是暗暗地笑了。

“兄弟，别打我，我这就走。”

安泰杰打着哈哈向后慢慢地倒退，忽然他趴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纪环乘坐的轿车忽然爆炸，隐风小队的精锐们愣了一瞬，转而将所有的枪口都朝向安泰杰。安泰杰苦苦地笑着，他瞥了一眼精锐们的背后，惊讶地笑不出来了。

冲天的火光中，出现了纪环的身影。他的身体约摸七层楼高，并闪烁着只有全息投影才有的微弱频闪。安泰杰屏住呼吸，看着他熟悉的身影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全息怪物。

精锐们回过头，还未等反应过来，便被巨人纪环一个接一个的拳击砸成了血肉模糊的浆糊。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如此！根本不存在，根本不存在什么真实什么虚假！安泰杰，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荒唐的世界！”

纪环的笑容占满了安泰杰所有的视野。安泰杰闭上了眼睛，昏阙在地上。

9

“准备好了？”

我问茉莉。

茉莉坐在操作台边，双手不停敲打控制器的输入界面。控制器上延伸出的两根电极插在安泰杰的太阳穴里。她回头朝我一笑，眨了眨她漂亮的蓝眼睛：“好了。”

“那我们就开始吧。”

说完，我举起透明的试剂，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扎进安泰杰粗壮的脖子里。

世上再无神经网络试剂。

而我也将不再惧怕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