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蒂奥是一位比牛顿小22岁的数学家、发明家,是曾在情感上距离牛顿这位“半神”最近的人。牛顿跟他之间的通信,是在牛顿现存信件里语气最亲密的信件。
抛开道德判断,仅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和心理机制来看,法蒂奥对牛顿的吸引力(当然并非来自外貌),和前一段时间某高校教授与学生事件里的某些元素,有相似的地方。
即使是牛顿这样的天才,也未能逃脱中年上位者常见的情感软肋:被理解、被崇拜的诱惑。
1
法蒂奥能迅速取得牛顿的信任,有两个大的背景。
一个是中年的牛顿内向敏感,社交很少。
奠定了他历史地位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的时候,牛顿已经四十多岁了。
虽然牛顿26岁就成了剑桥最年轻的卢卡斯教授,但十几年间只发表过一篇关于光学的论文,还被胡克抓着狂批,让牛顿一度想退圈的程度。
而他周围的人,包括哈雷这样为他出版《原理》贡献很大的年轻人,只能算是同事,他们可以讨论科学问题,但不能交心。
所以人到中年的牛顿一直离群索居,基本属于社交小白的状态。
还有一个背景是,1689年,也就是光荣革命之后那一年,牛顿因为担任剑桥的临时议员,去了伦敦。在伦敦期间,牛顿结识了一些如哲学家洛克等跟他心智水平相当,也真心欣赏他的人。
因此当牛顿回到剑桥,他感受到了落差,剑桥能理解他、认可他价值的人太少了。甚至有学生讥笑他:这就是那个写了一本谁都看不懂的书的教授。
剑桥不能给牛顿提供和伦敦一样的高质量社交。
而法蒂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牛顿的崇拜者的姿态进入他的生活的。
法蒂奥(Nicolas Fatio de Duillier)年轻有为,20多岁就加入了英国皇家学会,和惠更斯一起来参加英国皇家学会的会议,也是在那次会议上,牛顿第一次和惠更斯见面。
法蒂奥对牛顿极尽赞美之能事。
法蒂奥像
法蒂奥的赞美不是空洞的拍马屁,牛顿肯定也不屑于单纯的吹捧。
人们不喜欢马屁精,但喜欢带有马屁味道的恭维。
法蒂奥是有真才实学的,他是能给《原理》找出错误的人,承担了修订《原理》的工作,把自己视为牛顿的“科学之子”,是继承牛顿衣钵的传人。
于是,在这位既有能力理解自己的学问,认可自己的价值,还崇拜自己的年轻人面前,牛顿迅速敞开了心扉……
2
牛顿把炼金实验对法蒂奥和盘托出,还邀请他当助手。
当时炼金是非法的,牛顿一直在秘密从事炼金实验。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其中包括同样也秘密进行炼金实验的波义耳。
还有哲学家洛克。
洛克是波义耳几十年的老朋友,早在认识牛顿之前就知道波义耳的实验,所以这对洛克来说也不是秘密。
但法蒂奥不一样,他刚和牛顿认识不久,牛顿就能坦白到这个程度,足见牛顿对他的信任……
而且这种信任还不是工作同事那种信任,而是把法蒂奥带入了他的社交圈,作为他的伙伴的程度。
两个人刚认识半年,法蒂奥就在给牛顿的一封信提到,他在伦敦见到了洛克,还替牛顿给洛克说情,让洛克举荐牛顿去做一个贵族的家庭教师。
和后来很多牛顿崇拜者写的书把牛顿形容成《原理》出版之后多受欢迎的场景不同,牛顿的地位在当时和后世是不一样的。
牛顿像
牛顿的名声是先在欧洲大陆传开,又传回英国。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担任皇家铸币厂厂长之后,逐渐才有了后世人们印象里的“爵爷”的地位。
而这些在《原理》出版之后那几年,都还没影呢。
17世纪的政治圈和科学圈是两个圈子,很多科学家因为自身是贵族或者跟贵族有关系才进入政治圈,比如惠更斯,他的家族一直是国王威廉的支持者,他进入贵族圈并不是因为科学成就本身。
出身平民之家的牛顿,就算在科学圈名声大噪,也并不能和政治圈的贵族相提并论,那个年代英国还很重视出身等级(某种程度上今天也是如此)。
当然牛顿最终实现了阶层跨越,他晚年封了爵,一直照顾他的侄女也嫁给了一位贵族。
但那是进入18世纪之后的事了。
对于中年牛顿而言,给贵族的继承人当家庭教师是比剑桥更好的去处。他给洛克的信里也提到了这个请求。
洛克就是牛顿的高层人脉。
光荣革命期间,洛克负责护送当时还不是执政者的威廉的妻子玛丽前往英国,可谓护驾有功。
当威廉和玛丽在英国共同执政之后,洛克因为身体原因婉拒了国王的任命,尽管如此,威廉还是给了洛克一个海关、税务、贸易相关案件特派审理员的职位。
这是一个不用坐班但拿着薪水的政府职位,相当于政府的高级顾问,通常由国王最信得过的人担任。
洛克像
洛克一直担任这个职位直到去世。而在洛克被詹姆士二世下达逮捕令通缉流亡荷兰之前,他的朋友圈就都是贵族。洛克跟实施光荣革命的那一派人是一伙的,属于前朝通缉犯拥立新君有功的类型。所以牛顿求洛克在伦敦找工作很正常。
可是牛顿孤傲敏感还高自尊,可以说高级知识分子的通病牛顿全有。
他不肯去跟那位贵族推荐自己,因为害怕被拒绝,希望探探口风,先得到个肯定的答复,然后自己再提出来。
但是从洛克的角度看这就很奇怪。
如果一个人想担任某个岗位的工作,自己不跟领导申请,而是找领导的朋友去说,希望领导答应之后再提请求。那领导的这个朋友肯定很为难:这是你自己的事啊,你不先开口,别人怎么替你说得上话呢?
洛克就是这么看的,他跟法蒂奥说,可以以朋友的身份举荐牛顿,但不能他代表牛顿去提。
洛克很坦诚地说明了原因:牛顿自己都没跟贵族提这个要求,他就不能代表牛顿去申请。
而这些都是法蒂奥在信里跟牛顿转述的。这封信的开头是,“我的确一周之前见到了洛克先生”。
虽然牛顿前面给法蒂奥的信遗失了,但这个开头能看出来,大概率牛顿在前一封信里提到了洛克,甚至可能是牛顿拜托法蒂奥去跟洛克打听这件事的,足见他对法蒂奥的信任。
3
若即若离永远是最撩人的状态。
没多久,法蒂奥就离开英国去欧洲大陆了……一去就是一年多,而且还是断联那种。
牛顿抓狂了,得知洛克要去荷兰,就跟洛克提到了法蒂奥。
洛克刚刚生了一场重病,牛顿在信里铺垫了一堆客气的问候,什么希望洛克在荷兰能完全康复巴拉巴拉,最后图穷匕见,说他猜想(suppose)法蒂奥应该在荷兰,他已经半年没有法蒂奥的消息了。
梳理一下时间线,牛顿这封给洛克的信是十月份的,那么说明四月份开始,法蒂奥就不跟牛顿联系了。而法蒂奥见到洛克替牛顿说情的信是写于当年2月,也就是说,之后不到两个月,法蒂奥就跟牛顿玩失踪了。
而且牛顿这里的逻辑很奇怪,法蒂奥既然已经和他已经半年没联系了,他怎么会料想法蒂奥也在荷兰呢?欧洲那么多国家,法蒂奥又不是荷兰人,根本没有理由在荷兰啊。
事实上法蒂奥这一趟在欧洲转了一圈,还回了瑞士老家,而在牛顿给洛克写信的时候的确在荷兰。只能解释成当时牛顿满世界打听法蒂奥的消息,就算没有法蒂奥的信,也知道法蒂奥的去向。
法蒂奥一直到第二年9月才回到英国,他一到伦敦,牛顿就立马去找他了……
好笑的是,牛顿离开剑桥去伦敦,在教师的离校记录里是有记载的,而法蒂奥9月给惠更斯的信里也证实了他回到了英国,牛顿来伦敦了......
牛顿这一趟去伦敦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他们共同的朋友。数学家大卫·格雷戈里还在10月份给牛顿的信里告诉他,法蒂奥已经回英国一段时间了......显然不知道牛顿早在第一时间就见过了。
虽然二人很多通信都遗失了,但现存信件里,有一封法蒂奥给牛顿的信很特别,说他从剑桥回来大病一场,严重到快死了的程度。
历史上法蒂奥活到快90岁,这场病自然不会要了他的命。虽然不能就此怀疑法蒂奥装病,但这封信的问题是,信里提到了他的哥哥,整封信是用给牛顿留遗嘱的口吻写的。
牛顿是晚上收到的信,一下就慌了,立马回信,又说要给钱又答应给法蒂奥的哥哥寄东西什么的,有求必应。
这封信也是罕见的牛顿的信里没有用servant 落款的信,还用了 most affectionate等表达,相当于“充满深情的”“最亲切的”这类形容,这在17世纪只有最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使用,尤其是牛顿这样古板的人……
而这样的落款,在牛顿跟法蒂奥的信里,出现了不止一次……
而法蒂奥给牛顿的信也很不一般。
惠更斯著名的《光论》出版了,法蒂奥在信里对牛顿说,你可能更想来我这跟我一起读,因为书是法语写的……
法蒂奥是瑞士人,也说法语,他跟惠更斯都是法语通信的。可以脑补一些他和牛顿私下相处的时候打趣牛顿法语的场景……
那可是牛顿啊,能因为一个笑话跟朋友绝交的人......牛顿现存的信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跟牛顿说话......
牛顿甚至和法蒂奥在信里吐槽波义耳。牛顿绝不是一个背后说人坏话的人,更何况是刚去世的他很敬佩的前辈,他跟法蒂奥谈及波义耳的某些他不喜欢的地方,纯是因为分享欲。毕竟“半神”也是人......
而这一封信最炸裂的地方还不是这里,而是牛顿在操心能否和法蒂奥住一起......(Pray let me know by a line or two whether you can have lodgings for both of us in the same house...)
17世纪的情感含蓄到连夫妻之间都不会直接说爱,牛顿这里的英语表达,就算不是放在牛顿,而是放在普通人的通信里,也是非常亲密的。
牛顿甚至邀请法蒂奥同居(我这里有个房间空着,伦敦的空气对你身体太不好了,你来剑桥吧……)
法蒂奥没有马上回复,而是过了几周之后,告诉牛顿他母亲去世了,他在考虑永远地回瑞士长住,不回英国了。
收到这封信,牛顿的心情可想而知,说了一堆恳请他留下来的话……
那么二人到底什么感情呢?
按照当时的宗教背景,恋情肯定是不可能的,况且以牛顿自身的信仰要求来看也不允许,他更多应该是迷失在这份友情里了,对法蒂奥掏心掏肺,毕竟内向的人有个知心朋友不容易。
但法蒂奥对牛顿的情感,显然很复杂。
给一封写给哥哥的信里,法蒂奥提到自己很痛苦,这种痛苦无法在信里解释。他还说,导致他不能结婚的原因,恐怕会伴随他一生。
法蒂奥写这封信的时间,正是在牛顿邀请他去剑桥同居之后……
现有的文字无法给出答案二人到底什么感情,但法蒂奥反复逃离的举动,也许并不只是所谓的套路,也可能是真实的情感困扰……
4
牛顿只是内向,但不傻(废话……),如此拉扯反反复复中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于是1693年夏天,牛顿去了伦敦跟法蒂奥见了面,不知道谈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俩人掰了……
那年秋天牛顿精神崩溃了。
关于牛顿的精神崩溃,有很多种原因猜测,其中一个说法是汞中毒,后人化验他的头发发现了严重超量的汞。
但这个解释的问题是,牛顿身体非常好,除了头发里的汞含量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汞中毒的迹象,他直到去世的时候甚至一颗牙齿都没掉。
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和法蒂奥的决裂导致的。
不管怎样,牛顿的确对朋友展示出了很坏的脾气。
先是写信骂佩皮斯,大意是说有个同事跟我说你让我去拜访你,我对你毫无兴趣,我要跟你绝交,再也不见你和其他朋友,我求你以后别说让我拜访你这种话。
这封信别说在17世纪,在今天也是肯定得罪人的程度。
牛顿还骂洛克骂得特别难听。(关于洛克的处理,见《当孤僻科学家遇见社牛哲学家:牛顿和洛克的奇妙友谊》)
好笑的是,牛顿到底骂了洛克什么,其实并没有记录。后人知道这事,完全是因为他给洛克写的道歉信里他自己交代的。
信里说他误会洛克给他找工作是为了让他身败名裂,说希望洛克死了更好之类的话,等等,乞求洛克原谅。
这些话确实已经很难听了,但最过分的是牛顿说洛克是霍布斯主义者。
他用的还不是今天英语的Hobbesian这种中性的学术表达,而是Hobbist,在当时是极端贬义的词汇。
对洛克而言,前面那些误会和指责,杀伤力都不如这个词大。
因为洛克本人是非常反对霍布斯的学说的,在关于国家权力、宗教宽容等等方面的主张,二者都截然相反。
牛顿当然是知道洛克的政治立场,两人能一直保持友谊就是因为在很多观点上都有共鸣。
但脾气一上来,牛顿还是说出最难听的话,戳向洛克最在意的地方。
聪明人一旦释放恶意,往往比普通人更狠,更准,也更可怕。
好在牛顿挑了两个最安全的朋友发脾气,佩皮斯和洛克都很大度,随着牛顿精神状态的好转,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法蒂奥经由洛克介绍,成了一位公爵继承人的家庭教师。
在英国,公爵是仅次于王室的存在,属于顶级贵族。这对法蒂奥来说,也是一份好工作。
牛顿与法蒂奥后来还有来往,甚至在皇家学会的公开场合还见过面,但那时的他们,已然只谈公事,再没有昔日的亲密。
只能说,即使是牛顿这样的“半神”,也无法抵抗又有能力、又崇拜自己、还若即若离的年轻人带来的吸引力吧……
参考文献
The Correspondence of Isaac Newton.
Michael White. Isaac Newton: The Last Sorcerer.
Boger Woolhouse. Locke: A Bi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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