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西部世界

美剧《西部世界》里 William 第一次来到西部世界，问接待他的女招待：“Are you real?”，招待回答：“Well, if you can't tell, does it matter?”。

当你无法分辨真假，问是真是假还有何意义？

《神盾局特工》整个第四季讲述的故事，除了一个受到神启而拥有意识的人工智能，还有这个 AI 用代码构造出来的叫做“框架”的虚拟世界。“框架”模拟了整个现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所有人。“框架”里的人有自己的意识，但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是一段代码，就跟《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有思想却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思想是被编码的一样。

对于“框架”里的人来说，世界是真的吗？对于机器人来说，西部世界是真的吗？

真实世界的人进入“框架”，所以他们知道“框架”是一个虚拟世界；机器人走出了西部世界，才知道西部世界是一个人工构造的场景；《黑客帝国》里的 Neo 认识了Morpheus 才知道世界的真相。

我们自己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我们无法分辨。因为没有人从这个世界外面走进来告诉我们，我们也无法走到这个世界外面来观察它。

“Well, if you can't tell, does it matter?”

这是个古老的问题， 只不过虚拟现实、人工智能这些时髦的技术让它以新的形式出现。

想象你坐在一个桌子前，你面前的桌子是存在的吗？你的第一反应也许是它肯定是存在的。

但如果我们真的要回答桌子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便不能把桌子的存在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我们要考察那些支持你认为它存在的那些证据。如果这些证据成立，我们便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桌子是存在的。

你可以看到这张桌子，这是其中支持桌子存在的一项证据。可是“看到”桌子并不能成为桌子“存在”的充分条件，尤其是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虚拟现实这种技术存在的情况下。你可能被戴上了一副 VR 眼镜然后展示了一张桌子出来，也可能屋子里放置了 3D 投影的设备投射了一张桌子出来。

你还可以摸到的这张桌子；或者你对面也坐了一个人，你听到他说你们面前有一张桌子。但是你的手和耳朵同样可以被欺骗。

一系列的考察使我们发现，所有支持我们认为桌子存在的证据都来自我们的感官。同时我们无法在逻辑上排除掉这样一种可能性，就是所有的感官都被欺骗了，使得我们相信这张桌子的存在。

这张桌子的存在，代表着整个我们身处的世界的存在。理论上总是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意识通过感官得知了世界的存在，但感官得到的信息却可以被伪造，尽管技术上我们（现在）还无法做到。

我们只能确定地说：“我的感官告诉我存在一张桌子”，却无法有把握地说：“存在一张桌子”。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有一个恶魔，它编造一切假象来欺骗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它让我们“看到”一张桌子，因此来欺骗我们的心灵，让我们以为存在一张桌子。他甚至编造了一个世界，欺骗我们的所有感官。因为心灵没有感官之外的信息渠道，所以它无法分辨真假。

乍看起来这很荒谬，如前面所说，这是个老问题。

笛卡尔是近代哲学的始祖，跟我们思考桌子存在的过程一样，他不得不怀疑世界存在的所有证据。

笛卡尔采用了这样的方式：我能不能怀疑面前的桌子？能，理由正如我们上面说的；我能不能怀疑我正坐在床上？能，因为我可能是在做梦，或者我得了某种精神疾病；我能不能怀疑我肉体的存在？能，这说不定是某种错觉。怀疑能怀疑的一切事物，那么剩下的一定是确凿无疑的东西，任何假定都无法把它推翻，而从这些无法怀疑的东西所推断出的东西也应该是确定无疑的。

“当我要把一切事物都想成虚假的时候，这个进行思维的‘我’必然非是某种东西不可；我认识到‘我思故我在’这条真理十分牢靠、十分确实，怀疑论者的所有最狂妄的假定都无法把它推翻，于是我断定我能够毫不犹疑地承认它是我所探求的哲学中的第一原理”。

这便是“我思故我在”，也是笛卡尔所有哲学的基础，笛卡尔从这里出发，推论神、物质、乃至整个世界的存在。

笛卡尔是理性主义，与之相对的是经验主义。 知识来源于经验，经验则来源于感官。近代经验主义始于洛克，在他那里经验主义还没有显现出与常识的相悖。

我们的桌子例子是一个典型的经验主义的考察方式，正如我们的考察过程，经验主义自然而然地发展出怀疑主义。经验主义到了贝克莱主教那里，他便采取了我们的论证过程而否定物质对象的存在。

而到了休谟，休谟把洛克和贝克莱的经验主义发展到了逻辑的终点。休谟说并不存在“我”，当我们感觉到“自我”的时候，实际上感受到某种知觉：冷或热、爱或恨、痛苦或欢乐等，我们无法脱离这些知觉而感受到“自我”。正如看到桌子并不等同于桌子存在一样，感受到知觉也并不表示存在“自我”这种观念。

贝克莱说物质世界无非是由于被感知才存在，存在即是被感知。所以你感知到了便是存在，是不是真的似乎真的 doesn't matter。“自我”是存在着的实体还是只是对知觉的感知，就像物质一样，似乎也只是两种不同的说法而已。

你是身处虚拟世界的一段编码吗？当你做某个决定的时候，是你的“自我”做了这个决定吗？还是当你自以为是自己在决定时，实际上只不过是因为你的程序被编码成这样决定而已？

实际上早在近一百年前，爱因斯坦在表达对因果律的支持时就曾经（在写给泰戈尔的信中）说过：“如果月亮在其环绕地球的永恒运动总被赋予自我意识，他就会完全确信，它是按照自己的决定在其轨道上一直运行下去。 这样，会有一个具有更高的洞察力和更完备智力的存在物，注视着人和人的所作所为，嘲笑人以为他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而行动的错觉。”

我并不是说这样的问题无关紧要，而是说这样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着，只不过技术和科幻可能刚刚让你意识到它。

即便是所谓真实的世界里，你也只是一段被物理定律或者上帝编写的代码而已。

It all doesn't ma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