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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专号:IT童话2

IT童话(张辛欣)

“想哭”是导师造出的机器人,她具有少女形态,哲学思维。在人类越来越机器化的时代,“想哭”却越来越具备人性。她化身为童工,混入导师的女工们之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刺杀导师。导师是统治者,极权者,导师是老大哥,不再是当年创造“想哭”的理想青年。机器与人之间,能否存在爱情?“想哭”的刺杀,又能否成功?

IT童话

文 | 张辛欣

3 杀戮场

我在工位坐下。立刻跳起来。

“想哭.”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看看周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周围除了一起去吃饭的女工,还有一些没有去吃饭的工人,确切地说,这些不吃饭的不是人,是机器人,跟餐厅侍者厨师一样。Ta们一直在干活。

“童工,继续测试,通过测试你才能够工作。”劳劳工头说。

工头叫我“童工”,根据我编造的简历,我念文学,做童书编辑,在出版业三年,放弃热销童书,来投奔IT中IT。

我把蓝色贴片,放在脑后延髓部,把紫色贴片,分别贴在左右手腕,恢复到吃饭前的状态。戴着测试贴片,我凝视身处的工坊。

在工业纪这是一座军用重型机床厂。车间40米高,是从前造航空母舰时候,船桅的高度,机翼的长度,窗在45米高处,每一边20个窗,60只玻璃眼向下注视,有机玻璃地面下隐约旧轨道,顶上吊车横梁,滑动覆轴,吊钩重量是半吨,旧日升降机隐藏在有机玻璃墙壁里,阳光在高高玻璃外,失去温度的阳光冷冷透视吊车的铁锈,铁锈轻轻飘洒工坊,一股股粗大的电缆足以把不幸碰上的人烧焦的,现在极其安全了,耗子拿它们练过无数次牙,包裹的胶皮啃光了,导线裸露并且断裂,比耗子更凶猛的野兽来过了。旧日的钢架、铁钩、长链,高悬大梁,会掉下来砸到IT女工脑袋吗?

我凝视头顶,我凝视周围,人在消费纪了,这些曾经学金融、艺术、物理、政治、新闻、医学的女工,都是码农,放弃专业从头学编程,这活儿很枯燥,但是转行比想象的要容易多了。不过,编程序的活儿是机器人——人工智能做了,于是她们改做销售员,跨越国界的藩篱,向天下销售一切,从飞机到牙签,买家在北极,货物在非洲,出货,调配,退换,两手键盘。然后,也就是眼下了,是机器人——人工智能做销售了。

Ta不吃饭,Ta不会累,不长痘痘,无颈椎和腰椎痛苦,也不放屁屁,Ta不坐,Ta站着干活,好像舞厅DJ,站着干着,摇头晃脑着,一个Ta同时处理一万个客户需求。曾经的重型机床厂站过一千位钳工翻砂工车工的地方,现在站一个Ta。

从老机器部件高度看下来,机器工和女工蚂蚁一般大,灰色机器Ta移动,彩色服饰女工不动,工巨魔镜无边框,画面互相反射,并且一起反射到有机玻璃的地面,有机玻璃的高墙,顶上的窗和窗外的云天,所有真实的景色,反而有着超现实的意味。

我,身披隐形古典盔甲的游戏杀手,置身在后服务场,我从昨日一路走来,对数码大洪水冲刷的新空旷,凝视着,行着注目礼。

“想哭。”

声音又响起来,低语,清晰,像是从工坊墙上发出的。

墙上挂着一个旧电钟,圆形白盘,红色针独脚跳跃着,哒,哒,哒,黑针定时跟进在,噔。噔+哒=天下最短二重奏。好一个活古董!虽然,不论是Ta是人,现在谁还看钟,谁还戴表。

“想哭。”那个声音继续叫,低低的,试探我吗?

我凝视旧钟,它似乎不紧不慢,似乎有着异样。我凝视人,在旧钟下Ta之间,坐着的人。这些高学历的女工人,都是临时工,做的活儿和周围的Ta一样,收集微数据。女人手上头上鼻下都贴着和我一样的传感片。

“我们采集客户的‘微数据’,”劳劳工头跟新手我解释说,“加入到要制作的那一个……”

劳劳话说到这里,不出声了,她嘴动,口口口,三次沉默动嘴。

而这个沉默里包含的内容,就是我动手之前要做的确认!

口口口?我故意模仿劳劳沉默的口型,诱她说出口。

“那一个”——口口口

劳劳就是不说出口!

于是,我采取迂回,我赞美说:“好个‘微数据’!人瞎嚷嚷‘大数据’,根本是蟑螂脑量,跟鹦鹉学舌嘛!谁设计的采集仪器?”

我假装一无所知地问。

“还有谁,咱们导师!”马屁吹捧的口气,透着敬仰。

我对马屁保持警惕。我对这些临时女工都保持怀疑。她们说自己是导师贴身女卫队,那么她们的口口口在哪儿呢?我再次看,我没有看到。

“想哭。”墙上的钟在响,分针哒、哒、哒快走。

我又一次站起来,四下看,谁一把按下我。

“呀!”

我大叫。

“给她装上!”

4 测试

“贴!”劳劳一声令下,删删工和肥肥工一起上手。肥肥使劲拉下我的套头衫领口,删删从领口把手伸进来,在我乳房上摸。

“干吗你!”我尖叫。

“安放心脏探头,很多时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先加速了。”劳劳工头解释。

胸部抹布扁平的删删,手握住我一只乳房,脸露惊异:“真D杯呢!胸罩都不戴,挑逗谁啊你!”

肥肥肉手在我坚挺的乳头使劲掐了一把,脸也露惊讶:“为谁而起!”

“哎呀!”我只好继续以尖叫回应。

“大惊小怪的!要是你下面垂着一根,那里也会贴上一个探头。”喵喵工看监视器说。

“啊?!”我又一次尖叫,我看到男工在看我,这些机器保养工应该是人吧,我好奇打量他们的裤裆,你们那里贴了吗?那个地方的条件反射要比脑比心来得更快,天耶!精彩!

“谁设计的这套仪器?”我口气佩服再一次发问。

“导师!”

她们异口同声,口气忠诚。

女工围着我,观察监视器里我的各种波动,安慰我说:“你尖叫,你害怕,你镇定,你的脑脉冲和心电波,送到数据库做分析,但是这还不够。”说着,恨恨工在我鼻子下贴一片:

“你闻到什么?”

“柠檬,鲜鱼,麦穗,栀子花,牛奶烧焦,浇路面的滚烫沥青,开始落雨时空气中弥漫的泥土味儿,”我报出闻到的,“三叶虫的腥气,琥珀滴下来形成球时候的松香味儿……”

“等一等!三叶草,琥珀,消失了千亿万年的玩意,你怎么闻到的?”

“呵童工!你究竟多大年龄?你从哪来的?从南极还是亚特兰大海底?”

女工一起对着我鼻子吼叫,活像一堆老兵对付一个新兵。

“你们全都通过这套测试?”我老老实实地问。

“我没测试。”肥肥摇头。“我也没。”删删说,“都没有测试就直接干活的,测试你,因为你特别吧?”平胸删删手指嫉妒地弹弹我的乳房。

“导师说了,在正式使用你之前,要全面测试你。”劳劳补充。

这就是说,导师在看着我,我知道的不能都说,我要按人的规格说话。

“现在,你听好了!”马屁在我两边耳孔插管子。

“圣桑天鹅,海浪,鸡叫,蜂翅颤动,”我听着,喃喃地报告,但是我没有敢说,我还听到猛犸象冰凌长毛在飓风中撞击发出青铜编钟敲打声,青铜编钟,是消失的古乐器,我不敢说出来。

就乖乖的好吧,你们欺负我,就当我在深度学习好吧,跟你们学人细节。新手,胖子,痴呆,都会被虐待,人虐待人真是恶意的吗?一定好开心是真的,要不然,做不说话的数据活儿多枯燥,假如,我是你们的一件新玩具,挺可惜,你们不会玩太久的……

我这么想着,猛地,头被托起来,劳劳工头在我鼻梁上亲手架一副眼镜,我眼前画面高清立体飞旋,“眼花缭乱啊!”我本能地形容。

“这眼镜就叫‘眼花缭乱’。看来对她有效。”喵喵看着监视器,对劳劳工头报告。

“一个形象来到,你的身心会激动,有时候是你开动脑筋,有时候你只是心跳加快,很多时候你还没意识到但是你的眼球先抓到了。刺激眼球。”劳劳工头干巴巴地总结。

“刺激眼球!”全副武装的我,用敬意的口气继续我的迂回侦察,“搜集数据用于……”

我不出声,默默嚅动嘴:

口口口

劳劳,现在您填空吧。

“我们搜集人的微数据,做出那一个专用口口口(!)”“用的是人的七情六欲。”

七-情-六-欲。我查查云词库。

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出自中国两千五百年前的《礼记》。我们为人做的云词库说,人与生俱来就有七情六欲,这是不用学的。身为数码女武士,我的七情六欲是哪里来的?我不由问,同时,留神听,听到劳劳说:

“靠着人的七情六欲,我们收集个人微数据,跟订单一起送制作间,做出那一件。”

口口口

劳劳就是不说出关键词。工头带头遵守工坊纪律!我真是疲了太劳劳了,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独角兽!我大声说,然而,好像没有效果,好像劳劳没有听到,她们谁都没有听到,只有我自己听到。我需要这个口令。我再换方式,毫无惊动地探问:“谁设计的?”我也无声地嚅动嘴巴:

口口口

“还有谁!导师!”马屁吼起来了。

“导师为什么要用女工人采集微数据?既然有这么多Ta?我们不是挺多余的吗?”

我绕道追问。

哈哈哈,她们全都笑了。

“因为女人更敏感,更本能,十月怀胎,比男人更韧性,更忠诚!我们不是Ta们!”

她们笑到噎住了。

我怎么觉得,在她们自信的宣言底下,潜伏着不安,极度的不安。

“你看清了?”劳劳问。

劳劳其实心肠挺软的,她试图解救我。

“看清什么呢?”

我再看工坊,星星点点Ta工,环绕这一小撮临时女工人。

劳劳看出我一脸迟疑。

“标语!”劳劳指着工坊高墙,口气强调。

我看到水泥墙高处大写:

奴役即自由

5 缺省值

“那两句口号呢?”我问女工。

“有三句口号?”

工坊里没有私魔镜,在工巨魔镜前,我们都是出声说话的。

“是啊,那三句口号是: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奴役即自由。出自政治科幻小说《1984》。”

我委婉地提示说。

“哦!那个奥,奥,奥什么来着?”肥肥手连连打响亮的榧子,想给脑子加加劲。金融肥肥曾经有过人的记忆力,金融滋生产品到超市物价,细致到一两葱的价格,现在她饥饿症,明明肚子圆鼓鼓,嘴渴望填满,可就是填不上。肥肥使劲打键盘,敲入“奥”,再敲入“84”,显然,她记忆缺损。

“奥威尔,作家,写小说的时候是1948年就翻转成了标题1984,小说是祈祷书,是护身符,有人说我们在1984纪,小说本来是有三个口号的,怎么只剩下一个‘奴役即自由’?”我口气谦卑地全面提示说。

“前两个口号过时了。”马屁断然地说。

“过——时——了——?”我重复,结尾的问号,是我的请示。

难道,记忆云应该删去前两个口号?

“很久之前,我们觉得前两个口号挺震撼的,虚拟文学比真实更有力地概括了真实。”

劳劳口气板正地跟我解释。

“喂,你们谁还会背那两个口号?”马屁打断劳劳,口气嘲弄地问女工。

马屁想夺权的心思处处表现出来。

女工嘻嘻哈哈笑了。

“傻瓜才背呢!云帮我们记着。”

“记忆快不过变,变得太快了,连钟的意思都变了不是吗。”

听她们七嘴八舌说着,我再一次凝视工坊墙上的老钟。

这只老钟有两个针,时针和分针,一个短一个长,但是,正如我感觉的,分针的走动速度很快,是秒秒在移动,看来,这只老钟清晰地表示着真实,分,缺乏意义了,一切在秒了。是,看看我自己吧,我生在秒算,活在秒杀,我用自己的真实能够理解人的真实。

“你们不觉得,这童工有点呆,看什么都直视!”我听到恨恨说。

于是我从凝视钟,转头看恨恨。

“你看东西看人,都是直直的凝视。”她们一起说。

凝视,哦,凝视,好像屏幕。记住人对我的观察。

我凝视叽叽喳喳的女工。工坊不许使用私魔镜,是为了集中精神工作,可是你们人怎么干得过我,干得过人工智能——机器人呢?你们忙忙碌碌好像在干活儿,借教导我磨洋工,导师看着我,一定也看着你们。我的主意来了:

“那么,那两个口号,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为什么就不要了呢?”我继续问,希望导师来回答我。

“因为没有意思了。”劳劳短促地说。

“没——有——意思了!”我表示不能理解。

导师一定在听,因为,女工都这么乐意给我当老师:

“对付蠕虫,我们说攻击波!使用‘战争’?老掉牙了,提不起警觉,虽然,天下到处在战争,在荒原,在夜总会,在婚礼葬礼发生战争。战争用自杀炸弹,用卡车碾人,一个人就完成了,最多几个人就搞定了。核战争,随便在哪里随便谁都能实施,黑手党,山民,寄居父母地下室的网少年。老牌战争领袖被处死了,或者老死了,改为谈判了。说战争,远不如说爆炸有效!”

“和平,人人魔镜,投入掌中战,和平地释放幻觉,更肥胖了,更疲倦了……”

“谁说谁胖!留神嘴!但愿和平与你常在。”肥肥悠然说。

“是了,说‘和平’是伪善的,而‘和平’应该倒一个‘平和’,和祥的,安静的,平坦沙漠的,偶然有几株骆驼草,小动物傍晚溜出来,在微弱月光下觅食,谁的思维不在趋于平和?谁还有激情那种狰狞?”

这个诗意的解释,出自马屁,让我有一点惊讶。

“意识形态思维方式过时了。”删删斩钉截铁地归纳,“职业政客还利用这个迷惑乌合大众,更是迷惑拍马屁的政客自己吧。”

“别劳神了,跟一个前童话编辑说什么意识形态,太过艰深了。”恨恨傲慢地加一句,“好孩子,新童工,背旧书的小呆子。”

“呆子我?”

“你说话也有点怪怪的。”

“怪吗我?”

“瞧,你这个问句是倒装,我注意到你主谓宾乱套,你的长句子是全时态的,你的东西和人复数都刻意加‘们’,你真做过儿童文学编辑?孩子读了你编的书,全完!你别是用翻译软件说话吧!”

敏感你们!挑剔我吃饭,我的嗅觉,我的听觉,我看人的凝视,现在注意到我的语言表达,做得和人一样不容易我!不过,她们说的对,战争,和平,这两个词的使用率分明沉在智词库底层了。

“那么,无知即力量?”我继续问。怕她们听出我更多乱句子,我无声地问,自己推理,回答自己:

是的,我们替人类记忆,是云记忆的。人类记忆现在断断续续的,时间是两种时态,用两个词定语:从前,当下。凡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属于从前,说一年前的事情,口气恍惚说,昨天的事情?三年前的事情,人说,很久以前,在说传奇了。百年之前的事情,人就说,很久很久很久之前。这一秒正在魔镜发生的,手指一搏,一忽略,就进入从前的云,由我们承担记忆。看这些人女工,前一秒钟想到吃小点心,走到橱柜前,拉开柜门,问自己,走到这里来干什么?恍惚地走回去了,啊,要拿小点心!瞧,她们手边都放着零食,因为脑子里塞满垃圾,不放在随手能抓到的地方会忘记的,呵呵,这样想着,我不由得抿嘴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新童工?有什么不懂的,你要问哦。”劳劳提醒我。

我乖乖地点头。好滴,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奥威尔那两个口号风化了。好滴。但是!我有致人命的大问题。我凝视着剩下的一句口号,决定从这个地方突破。

【选读完】

【未完待续】

作家简介

张辛欣:作家、导演、画家。

生于1953年,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疯狂的君子兰》等,曾领20世纪80年代华语文学风潮;1985年,单人骑车走读大运河,并以作家身份出镜主持《运河人》纪录片;口述实录《“北京人”——一百个中国人的自述》(合作)首次以非虚构文学样式出现,被译成十多种外文,在海内外产生广泛影响。1988年,开始海外游学生涯,曾为法文化部访问学者、美康奈尔大学访问学者。现旅居美国。

她的艺术创作跨越各种媒介:舞台、电影、电视、广播、网络、绘画、数码多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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