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6年的设计师狂想

01  特别的公园

2086年7月5日，本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自从我的事务所斩获国际设计大奖，便源源不断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委托，但绝大多数项目都毫无挑战，让我兴趣缺缺。今天也是一样。于是我准备暂时将工作用的光脑休眠，先去休息一下。

正在这时，光脑叮咚一声，跳出了一封新的视频邮件：画面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他说：

“我希望在X市建立一座能够隔绝任何现代通讯基础设施的公园，也不使用任何所谓的‘拟自然植被’来做景观绿化。公园完全使用真实的植物、土壤、石块与水体来营造。如果您愿意成全，能否到xx地址与我线下深谈？”

这是一个相当特别，甚至有点异想天开的委托：首先，委托是以录像而非全息即时通讯的形式发送，如今这种沟通方式已经几乎绝迹了；

其次，由于海平面持续上升导致全球土壤不断盐化、淡水资源生产的压力越来越大，自然景观的营造与维护在技术难度和资金投入一直在飙升，M先生想要的这种公园，无疑是非常、非常烧钱的；

其三，X市如今是全世界光脑通讯网络最发达的地方，相关硬件设施几乎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在这样一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建一座隔绝任何通讯信号的公园，不但会和整个城市的环境格格不入，技术难度以及出于经济利益的反对声也可想而知。

我又留意了一下他提供的地址——并不在X市的繁华地带，这位先生似乎拥有大量财富，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愿望？我不禁好奇起来。

02  业主先生的孤岛幻想

会面的具体场所是一家私人疗养院，庭院里处处是青翠的草木，安静到甚至有点阴森。进入大楼之后，我的光脑弹出了提示：“已进入讯号干扰区。为防止使用者中枢神经系统受损，设备将强制转入暂时休眠。”

可是我为这次会面准备的访谈材料都储存在光脑里啊！而且这个年代，谁还会用手提电脑和打印机呢。好在接待室的护士小姐帮我将设备里的资料打印了出来，还将我带到M先生的房间门口。

“给您添麻烦了。”她满怀歉意地说，“但M先生患有‘通讯能力障碍’，暴露在光脑通讯设备的电磁波讯号中会使他的神经系统发生严重紊乱，甚至危及生命，所以只能请客人们将就一下。”

光脑是一种虚拟通讯载体，人们只需要在大脑皮层附近植入一块芯片，让自己的少数神经与外界的通讯网络建立连接就可以使用，信息传播的效率由此实现了巨大飞跃。在X市这样通讯技术全球领先的城市甚至形成了“全虚拟化生活”的潮流，日常工作、娱乐休闲都在虚拟环境中进行，人们多变的需求与想法可以随时被通讯网络探测到，虚拟交互系统随即即时作出反应，提供最符合使用者心意的体验。但M先生这样的通讯能力障碍者的大脑会与光脑芯片发生排异反应，目前的任何医学技术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这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残疾人了。

但我似乎有点理解他了。“对于您而言，这座公园的意义，大概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座避难小岛吧？”

M先生笑了笑说：“一半算是吧。”

“我的家族在前光脑时代靠积攒了一点财富，让我如今不至于潦倒街头。但大半生以来，我见到了太多和我一样在现代社会的阴影边缘挣扎生存的人，通讯网络——如今经济发展的命脉——越是发达，他们的生存空间就越狭窄。所以，我确实希望这个公园可以成为一个庇护地……为了他们。”

“但是我还有个比较奢侈的愿望：您知道在前光脑时代，人们曾经幻想过在世界末日来临时乘上方舟逃生吧？万一这个繁荣的时代不幸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这块小地方也能变成一座‘方舟’。这听起来很不切实际，但我真的会不时梦见有一天世界被奇怪的滔天巨浪吞噬……”

这番话着实令我惊异：光是看M先生的委托书，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任性的富翁而已，如今却忍不住想和他多聊几句。“呃，如果是指海平面上升危机，您大可不必担心吧。科学家们已经对届时的情景进行了周密的预测，到时候我们一定有办法保卫陆地的。”

M先生摇摇头，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是呀，‘技术是拯救人类世界的光’……如今的世界能从六十年前的经济衰退中重新崛起，不也正是得益于‘光脑革命’吗？但我总觉得内心不安，似乎现在的繁荣得来太快，也越发容易复制，就像平静的大海会藏起狰狞的面目一样。抱歉偏了题，您愿意正式接受我的委托吗？”

我思索片刻，下定了决心：“好。”——但不可否认，我对M先生此人的观察兴趣，超越了委托本身的吸引力。

03  顺利的开端

M先生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他理想的公园描绘出来，但在设计师这里，事情就复杂多了。要想实现他的愿望，最大的挑战就是——使市政厅同意放弃这块土地所蕴含的丰厚商业利益，并确保项目能够不触犯任何现行规划与技术法规。

X市现行《城市通讯服务法》规定，中心城区的光脑通讯信号覆盖率不得低于35%，根据M先生买地的规模计算，公园建成后肯定达不到这个标准；另一方面，M先生又希望公园不被实体屏障遮盖，为了使用者的健康与安全考虑，也不使用任何通讯干扰技术。左右权衡之下，似乎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按照法律规定的补偿标准，直接支付“通讯覆盖率损失补偿金”。这笔金额大得烫手，然而M先生欣然接受了。

至于第一点，我在申报陈述中将M先生对“通讯障碍人群”的关注与怜悯作为最动人的要点，大书特书了一番：这种边缘人群互守望相助的故事，只要不是铁石心肠，听了一定会被触动。结果也如我所料：负责评审的官员对项目立意大加赞赏，甚至说“为自己没能关注到少数群体的生存困境而感到惭愧”。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我和M先生都没想到，麻烦还在后面。

04  遭遇刁难

在通过光脑通讯进行的中期评审会上，对公园设计风格和后期管护成本的吐槽与质疑接踵而至。有评审团的专家说：

“设计一共只使用了5种基本元素：草地、树林、花境、湖泊和山体。——这些实物景观元素的娱乐价值和互动性，完全无法与虚拟化的休闲公园环境相比！即便它的设计初衷是给那些通讯能力障碍者使用，这里显然拒绝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用户。可以预见的是，这座公园建成之后的使用强度将与其所承担的土地价值远远不符。”

我说：“业主已经支付了通讯覆盖率补偿，在土地价值这点上不应再有疑义。”

“那么，还有资源利用率的问题呢？花费巨资为占总人口极少数的‘通讯能力障碍者’建造一座形式接近原始的自然公园，或许是一个不良风气的开头呀。”

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我认出这位是当今世界上光脑技术巨头，也是X市通讯基建承包商Q企业的工程顾问。大概这次是涉及到项目建成后实际通讯覆盖率的具体核算，才邀请了他。他接着说：

“这个项目是有它的人文关怀价值，但也太冒险了。如果别的富人也纷纷效仿，打着关怀边缘人群的旗号，在土地资源如此宝贵紧缺的城市里搞财富攀比、追求猎奇，该怎么办？”

我有点生气了：“我以自己的职业声誉担保，我的业主绝无这种想法，所有操作完全合法合规。其他人的做法，是政府审核的责任，不应该直接质疑业主。”

“但公共机构最大的工作目标，还是为整个社会的发展考虑。既然刚才提到了支付补偿的问题，那我再提醒一句：您的业主最好能明白，支付补偿金是法律允许内的最后手段，切莫以为这是赔钱就能简单摆平的事情……”

——表面上侃侃而谈，实际咄咄逼人，你就是不爽这个项目破坏了Q企业在X市有的利益吧！！我的额角青筋开始突突跳动。然而顾问先生紧逼不放：

“此外还有对中心城区景观和谐度的影响，您是执业十几年的设计师，对这个问题应该更敏感才是呀！自然植被和水体，如今都是养护成本相当高的景观元素，在X市这种布满高密度建筑与立体交通系统的环境下，一个形似补丁的自然绿地公园，对于城市形象来说毫无美观可言……”

最终，方案虽然没被毙掉，但迫于Q企业的压力，大的调整已经不可避免。会议结束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难得地打算主动休眠光脑，忽然，一条私人通讯弹了出来。

是那位顾问先生发来的：“要不要单独谈谈？如果想要T企业对这个项目松口的话。”

05  妥协

M先生听了我的转述，问：如果我希望这个公园能保留树荫、草地和湖水。没有其他的折衷办法吗？

“我们查阅了很多资料和法规，最后找出了唯一一可行的方法，也……也能让对方认可。”我说，“申请把这个公园的用地性质改为‘墓地’，那些限制就不成立了。”

树荫、草地、鲜花、流水，安静得可以停止的时光，这些东西会绊住活人匆忙向前的脚步，但死者不会在乎。M先生理想中的美丽公园景色，现在也只有在城郊的公墓才可以存在。

很明显，我们被Q企业卡住了咽喉，他们同意对这个方案让步，无疑是想羞辱M先生一下。M先生抬起头瞪着我，表情难过极了。“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不是死人啊，虽然已经被这个社会甩在后面，虽然人数少得不值一提，但我们仍然活着。”

“但是我可以妥协。”M先生最后说，“只要公园能建成，我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只要能让我再也不做那个滔天洪水的梦……”

“唉，也许那不是什么真的洪水和风暴，而是人的贪婪和技术傍身的轻狂。”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而我一时无言以对。这个项目原本只是他一人的心愿，但此时此刻，我明确地感到，自己也无比希望它能够实现了。

八年之后，公园终于建成。不幸的是，由于耗费了太多心力，M先生在此后不久就去世了，并被安葬在了公园的小湖边。——顺理成章地，人们都管这里叫做墓地公园。

我也时常看到有人来到湖边，用古老的方式——真实的花束祭奠M先生。虽然这里从未人流如织，但在我眼里，它俨然是一处拥有真正的生机和人情味的世外桃源。

06  巨浪袭来

然而，M先生曾经的噩梦也渐渐变成了现实。

2095年，世界各地陆续出现了一种怪现象：植入光脑芯片超过20年的人开始出现中枢神经系统快速退化的情况，只有通过手术将芯片取出，病情才能暂时缓解，但会留下狂躁、失眠、智力下降等多种后遗症。五年后，这已经被认为是一种“独属于‘光脑时代’的疾病”，患病率已高达10%。

Q企业作为全球光脑芯片技术的巨头，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企业负责人频频出现在媒体头条，徒劳地重复着“我们绝没有为了商业利益而刻意隐瞒技术的潜在危害！”由于抑制疾病的特效药始终没有研制成功，人们越来越恐慌，唯一不被影响的，似乎只有那些通讯能力障碍者——随着一些城市开始将光脑通讯网络逐步拆除，他们的生活反而轻松从容起来，不知不觉地，墓地公园从少数人的庇难所变成了令多数人羡慕的乐园。

甚至有一天，有人目睹了一位罹患光脑病”的著名通讯科学家在它的入口处徘徊许久，最后消失在茂密的绿树丛中。家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着湖面，俨然出了神，自言自语着：

“唉，这里的一切多么令人感到安心和欣慰啊！我在这儿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美妙的波，让我想成为丛林中的一片树叶、岸滩边的一颗鹅卵石……或是湖中的一朵浪花。”

“听说这里是个‘墓地’，但我不介意。对我这种将要被社会遗弃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比一次长长的休息更重要呢？我想让我的精神在这儿歇歇脚，哪怕是永久地沉眠。”

尾声

这位科学家的家人一定想不到，这些“胡话”预示了所有“光脑病”患者的转机。有医生由此受到启发，重新开始钻研前光脑时代古老的自然疗法，最终真的发现了那种“美妙的波”：它们来自在自然环境下生长的绿色植物，持续处于自然植被环绕中的光脑病患者，退化的神经系统奇迹般地得到了修复。

此时，全球已有约1/3的人口罹患不同程度的光脑病。许多国家宣布，将不惜成本地建造疗愈性的自然公园，以保障人们的生命安全和健康。我也在这时被确诊为光脑病，但托M先生的福，我现在感受到治愈的希望，心中充满了平静。

移除芯片的手术前夜，我在梦里再一次看到了M先生。他站在波光粼粼的湖水边，笑着对我说：

“技术的发展，总让人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大，但自然的力量最终将揭示人类共同的脆弱。欢迎回到自然中来！无论下一次人类会被什么科技拯救，自然永远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庇护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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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编写、绘图、制作 | 王胤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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