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化”能不能救中国软件？
由于最近贸易战，华为和 Matlab 被禁用的事件，芯片国产化，操作系统国产化，软件国产化的声浪又一次起来了。很多人从忽略知识产权的保护，软件开发者不能专注在一个领域做上十几年等角度分析了中国基础软件薄弱的原因，但是很多分析都过于集中在技术层面，从技术开发者的英雄主义视角来看待成败，我想从更宏观的角度来分析一下现状的原因以及解决方法，供大家讨论。
首先说一下我的思考框架，当我们讨论中美软件差距时候不能只盯着中美之间的不同点。中美之间的不同点如此之多，很容易无限扩大化到意识形态上。我们要把其他国家的软件发展也纳入到对比之中，才能找到真正区别出哪些是真正导致差距的原因。
我们先用这个框架来看下知识产权的差异。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微软是盗版软件的最大受益者，微软放任自己的盗版软件在中国传播最终击溃了国产的操作系统和办公软件。所以我们早些年如果重视知识产权，那么国内的软件厂商就能够依靠价格和产品的优势生存下来。
这个逻辑看似正确，但是当我们把目光放到其他尊重知识产权的国家，比如欧洲和日本。会发现在和微软的竞争中他们的本土软件貌似也没能活下来。在那个年代欧洲和日本的计算级水平还是比中国要高的，产业也要先进一些。重视知识产权也没能让他们发展起本土的操作系统和办公软件，很难有理由支撑那个时候的中国如果尊重知识产权，抵制盗版就能打败微软。如果从 IT 这个角度来看，中国至少之后还诞生了有影响力的互联网巨头，在互联网时代还能和美国对抗一下，而欧洲和日本本土的互联网巨头都很少。
回过头来仔细思考知识产权这个事情，你会发现知识产权和专利恰恰是创新者用来击退模仿者和后来者的武器。如果“国产化”只是为了进行替代的话就会陷入知识产权的困境：如果尊重知识产权，人家已有的各种算法，界面交互和设计的专利要么想方设法绕，要么花钱买授权，最终的东西肯定不是完全的“国产化”；如果我们为了不卡脖子不尊重知识产权和专利，那直接拿盗版来就好了，为啥要国产化呢？
当然国内对知识产权的不重视确实打击了很多基础软件和工具软件的创新，但是尊重知识产权是否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还是怀疑的。
再说一下最近微博比较火的说 Matlab 和国外很多工业软件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都坚持了几十年不懈努力才有今天，而国内都是赚快钱不能打持久战，所以没有出现这种卡脖子级别的软件。
这个说法其实还蛮符合做技术人的英雄主义情怀的，默默无闻几十年，一朝成名天下知。但现实可能并不是他们坚持下去最终成功，而可能是他们一开始就成功了，然后靠先发优势慢慢垄断了这个领域，人家做为领域前沿的探索者和垄断者，几十年的小日子可能好着呢，他们成功的过程不痛苦也不悲壮。相反，同一领域的后来者和追赶者日子才是艰苦的，后来者逆袭老大的故事才更有借鉴意义一些。毕竟 Matlab 刚出来的时候有线性代数计算的功能就可以卖钱了，你现在做个线性代数计算器不要钱都不见得有人用。
作为后来者和追赶者，在没有突破性的技术和产品之前，所谓“国产化”的产品在开放的市场面前，竞争力肯定是不如已经深耕多年的前辈们的。而且软件具有天然的垄断性，在开放市场环境下，很难劝用户迁移到一个新的未经历史验证的产品。而且每个专业软件的市场其实也是有限的，在有垄断者的情况下赛道基本已经封闭了，也很难找到风险投资来烧钱。这种情况只能靠国家的补贴手段来支撑行业的发展，但是长期要求从业者坚守这样一个赛道，放弃外部其他的机会其实是强人所难。而且基础软件的浪潮也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微软，Oracle，VMware 这种软件发家的大厂都已经转型云计算了，最近几年上市的大数据公司市场表现也不是很好，很难让顶尖的 IT 人才再回到传统软件行业还要打持久战。
最后说下我的一些我对“国产化”的看法。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国产化”的这个说法，尽管做技术的人都对造轮子有着不可抑制的热情，但是 IT 行业已经不是靠某个人甚至某个国家就有力量完全掌控的了。行业软件下面有操作系统，有编程语言，有编译器，有芯片，有光刻机等等，“国产化”在没有把整个行业重新造一遍之前都是不彻底的，自己成一套独立的 IT 体系我认为也是没有必要的。
尽管我们总说中国被美国“卡脖子”，但是客观来看只要大家都在全球产业链中，各自按照比较优势发展本国产业，这并不是个案，也不是针对中国的，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不可能垄断所有的产业。举个例子来说，几年前流传中国可以做出原子弹但是做不出圆珠笔球，我们会被瑞士和日本的两个造圆珠笔球的小厂卡脖子，惹得群情激奋。但是从全球来看，不是只有中国不能产（现在可以了），美国也不行，德国也不行，其他国家其实都不行。只要大家都在全球产业链里，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
回到软件上，我认为“国产化”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的封闭倾向，“国产化”这几个带有民族情结的字其实也切断了我们和其他国家的联系。美国禁掉我们，我们就把其他国家也踢出去，关起门来自己搞一套。即使是“两弹一星”时期我们也是有苏联的援助，主力科学家也都是有在美国的经验的，并不是关起门来从质能方程的推导开始弄的。现在我们已经深度进入全球产业链了，甚至都已经成为了当前世界的第一贸易国了，就更没必要关起门来自己搞一套了。
美国越是要封锁我们，我们其实就越应该开放。我们总说软件被美国卡脖子，但是从全球看有几个不被美国卡脖子的？所以之前已经基本被锁死的软件赛道没准还真被封锁硬生生的给打开了。我们其实可以舆论上多宣传宣传美国威胁论，连中国都敢封你们其他国家自己想一想。即使我们真要自己搞一套基础软件也不要只局限在国内，想法发动一下国际力量，解决所有人卡脖子的问题。这个过程中可以多投资一些开源基金会，或者创立自己的基金会对开源基础软件进行扶植。甚至都不需要完全的话语权，只要在这个软件体系中权利够分散，能够和现有的美国企业主导的软件体系产生一些竞争，现状就会好很多。中国大学也可以和国外大学合作共同开发新型的软件，争取在下一个突破技术到来时我们参与其中，不要还是美国一家垄断。
到时候我们也不提软件“国产化”了，直接叫人类软件共同体，说不定就有风险投资愿意烧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