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

红楼梦的与或非

工作本质上是无聊的，任凭谁强加多少意义，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尽管老板又在绕着公司大呼小叫：“《红楼梦》是这个世界的起源，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因果律的导向。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因《红楼梦》而起，也终将因《红楼梦》而结束。”

似乎说得兴高采烈，老板一跃跳上了台面，他狠狠地挥舞双拳，咆哮地说道：“所有时空的延展，光怪陆离的变化，千姿百态的众生，本质上都是为《红楼梦》而服务的。”说完，他长呼一口气，露出吸毒般愉悦的神情。

我暗自发笑，老板真像个眼神清澈而带有愚蠢的少年。但无论如何，老板的意思我们是明白了：制造一颗专用的芯片，抛去操作系统，中断处理，时钟校准，电源供应等必要消耗，其他资源全部用来刻画《红楼梦》。

这是一项工程量巨大的项目，也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因为这种毫无商业价值的任性之举，在其他集团恐怕连初审都不会通过，但我们老板却毫不犹豫地砸了十五亿美金进去，令人瞠目咋舌。

一掷千金，是我对老板的第一印象，所以尽管我觉得工作无聊而毫无意义，但是土豪老板的命令意味着大量研究经费的流向，我不得不认真对待。

本以为只是个机械重复的简单工作，但事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研究小组一开始信心满满，认为12nm制程的芯片，外带几颗大容量存储器，足以刻下十万部《红楼梦》。杀鸡用的是屠龙刀！组长老大挑着眉头，不可一世地拍着胸脯跟老板说道。

然而随着项目逐步推进，大家慢慢发现其消耗的能量越来越高，不知名引发的逻辑冲突概率也越来越大。直到某天《林黛玉葬花吟》这一节才堪堪雕刻完毕，大家竟愕然发现：内存用光了。

见鬼了？这是团队第一时间的想法，不信邪的老板皱起眉头，撸起袖子围着电脑就是一通乱转，良久之后才猛地一拍桌子，决心要把初代版本的芯片流片回来看看效果。

然而十几天后，辗转多处好不容易回到公司的芯片仅仅在上电不过十分钟，就因为极高的负载和高频率的逻辑冲突而不堪重负，最终在一阵惊人的高热量中“扑哧一声”壮烈牺牲。

老板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慢慢抽搐着嘴角而哈哈大笑，笑得像个恋童癖的变态，他长啸一声说道：“是吧是吧，宇宙的意义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你们得到呢？”然后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老板就把自己关在了小黑屋，连续几天都没有出来。

我只是个打工仔，我不能体会《红楼梦》所带来的价值，也不关心号称凝聚了人类文明最高智慧的芯片制程。

15号如期发工资，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普通人的命运不要有太多的妄想，柴米油盐酱醋茶，高昂的房租以及隐隐作痛的肩膀后背，我心想普通人好好地活着就已经足够艰难了。

直到那天我吃牛肉自助的时候，我才好像突然明白老板要做的事，那真真切切是件大事。我记得隔壁桌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足足吃了十几盘鲜切牛肉，肚皮撑得快涨破了，但他却一直嗷嗷叫地：“好饿好饿，饿死我了。”

我好奇地走过去问他：“你饿什么？你可是吃得比我还多。”这时老头的嘴里塞满了沾有沙茶，葱花，蒜粒，孜然的熟牛肉，提起头却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老脸。他说：“我的心是空的，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掉进了深渊。”

我满脸不信，于是从腰包拿起一柄尖刀，刮开了老人的心，两人定眼一看：里面果然是空荡荡。我挠挠头有点尴尬，因为真没见过这么小又啥都没有的心脏。

我拿起手机，取出了几颗球状晶体：分别是动漫《斩赤红之瞳》；电视剧《来自星星的你》；小说《三体》；我随手选的三样东西，都是爬虫爬出来的高分作品，我熟练地把晶体嵌入他的心脏。

但是老人却不停地摇头，示意没用，那几颗晶体果真泥牛入海，一下子就不见了。我着急起来了，想来还是自己太年轻了。

我焦急地问他：“你的老伴呢？我去把她的心脏挖来跟你互换。”老头指着指仿佛剩下一张外皮的心脏，笑着着说：“这就是她的心。”

看起来还是毫无办法，但是我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一批失败品，里面有一些备份是能正常运行。我说等等，随后就把指甲盖十分之一的芯片植入他的心脏。

老人刚开始很从容，但是紧接着几分钟，也不知道芯片运转了多少个周期。老人的心脏开始溢出一丝丝的迷雾，而后迷雾之中似乎涌起了一阵小旋风，老人的心居然慢慢开始被一些填充物占据了。

连锁反应一般，他额头那渐渐舒展的皱纹竟涌起了一丝丝艳红，我看着这惊奇的一幕，心说老板原来你是个医生啊！

中间的客套我已经忘记了，但临走时老人还是问我，刀工为什么那么熟练。我嘿嘿一笑，把自己的心脏也挖出来，上面插着好几把尖刀，伤口处虽然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疤，但是鲜血仍旧汩汩地流出。我轻声说：“都习惯了。”

第二天早晨，老板像个好奇宝宝地打量着我，说：“寒山，怎么今天这么认真工作？”

我满脸黑线，翻起白眼，不做理会。但手上的功夫还是没停止，用两条长长的锁链把贾宝玉，林黛玉，宝钗等等人物的数据结构体串联起来。

老板啧啧地说起大拇指，大声说：“学着点学着点，你看人家寒山，打代码好像织毛衣一样。”

组长穆子雷挤眉弄眼地附和道：“就是就是。”然后故作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道：“寒山，如果你在古代，一定是个优秀的刺绣大师！”

我咬咬牙，按耐住给这两个活宝踹一脚的冲动。

是的，尽管我一直说工作无聊而毫无意义，但是不工作就会像那个老头，心底空荡荡，那也活不下去。

当然可以多吃点故事，可好故事总归是没有多少，所以最好就是创作故事，它就好比在驴的前面吊一根胡萝卜，跑起步来那眼里心里都只有胡萝卜，于是心里就满了。

最好能够吃到，但没吃到也不至于空荡荡，要知道空是能杀人的。那些卧轨跳楼自杀的也大抵是因为心底空荡荡。

典籍里说圣人佛陀可以用空填满自己的内心，我说放屁，他们只是一群可怜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典型代表，是犯罪者的走狗汉奸。

那一天我是不经意间发现了吊在老板面前的那根胡萝卜，也似乎明白了芯片上雕刻《红楼梦》的伟大隐喻，这是前人所未曾走过的道路。

本来就显得无聊的我一拍即合，当即绑上一根一模一样的胡萝卜，心想着，这样上班也许就不会那么无趣了。只是不知道那个骑在我身上的，不可名状，不可触，不可知的存在会不会让我们吃到胡萝卜。

老板说虚实结合，《红楼梦》是虚，集成电路群是实。我只能理解后者，老板曾要求把《林黛玉葬花吟》雕刻成一座洞天福地，后来第一批芯片流片回来的时候，他用那公鸭嗓夹出令人颤栗的声音吟唱：

波浪如潮的群山上茂林修竹，半腰便是云烟渺渺，一行雁飞白鹭鸣，几处攀岩猿猴啸；谷中有娟娟溪流玲珑音，峰顶是皑皑白雪呼啸声。沉闷的，嘹亮的，生动的，自然的声音如一场盛大交响，回荡在这片天地中，显得格外生动和美丽。

后来又建了一座白色的通天巨塔，老板继续夹着声音说：外墙砌汉明白玉，色如皓月凝霜；内壁嵌螺旋阶梯，形似蜿蜒虬龙，高耸入云而贯冲天地。向上登阶设千米一阁，万米一庭，共有三十六阁，统属四大王庭。老板说，这是天外天上白玉京。

我不懂他的风花雪月，春秋浪漫。但是在数理逻辑上，这座巨塔的确令人震撼。那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在经历了难以计数的函数变换，逻辑映射，无穷逼近，居然悟出了自己的道。

正如一条无限长度的贪吃蛇在经过曲折漫长的路径之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老板说：这是智慧，是碳基生命赋予硅基生命的智慧。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深表认同。

可惜的是，这个项目还是不了了之了，具体而详细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后来道听途说是某个作家写出了更加惊心动魄的世界，又说是某个科学家穷尽了圆周率Π的计算。

我更倾向于后者，但老板怎么想的，我无从得知，我只是感恩那段和老板一起追逐胡萝卜的日子，那段时间让我的心不在空荡荡，让我学会了自欺欺人，让我明白了心脏再千枪百孔也仍能剧烈跳动。

无聊而乏味的岁月啊，吃了一顿又一顿的牛肉，啃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最终让我学会了欺骗，只有欺骗才能吐出一个又一个七彩的泡泡，让我觉得生活是那么梦幻。但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用空荡荡的，空荡荡的可是会死人的呢。

结语：其实已经写了三万多字了，可惜只有那么一两段是成体系的，希望以后工作别那么忙，抽点空来多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