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这个人，特别敢！

文|江徐

我有过一本书，淡绿色封面，书名只有一个字，低调地缩在右上角:梦。一篇篇，都是中外名家写的有关做梦的散文。只翻了翻，还没来得及细看，书就被我丢失在一场梅雨中。

时隔多年，这会儿想起它，是因为昨晚做了一则梦，这则梦让我觉得，有时做梦好比在另一个时空过另一种生活，醒来想想，又像是以做梦的方式写小说。

接下来，你姑且以读小说的方式看这则梦，也正好满足我想写小说又不会写的虚荣心:

"

那时候还没汽车，人们出门都骑马。

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是她的男友。看不出他对她怎样，平平淡淡，又或者只是他比较内敛。

我出门离开，他随后跟出。没有暗示，但是心照不宣。

在细雨中，我们各自骑着马，默默并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却像一直在交谈。

我从路面捡起钞票，大大小小，然后全塞进他口袋里。

"别人以为我喜欢钱，其实并不。我是喜欢看到别人快乐，那样会比我自己快乐更加觉得快乐。"说完，我几乎要哭出来。

"我明白。"他只是这样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继续骑马并行，细雨继续下。

后来，我们骑在了一匹马上。他从后面搂着我，又不像刻意。为了抓住绳子，不得不围搂着我。

第二次去她家，他也在。我想躲开他的眼睛。

在屋后的麦地，看到一朵朝颜，独独的一朵。摘了送给他。这是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后来，还是把花送给了她，就像意料之中那样。而她丝毫不在意。

"

佛洛依德认为，现实中从未看见过的事物不会出现在梦里。奇妙的是，我没骑过马，自然也不会骑马。

我把这则梦放在了朋友圈。有人说，看不懂。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也不想反驳，尘俗中总有读不懂小说、读不懂他人内心最微妙情愫的人。做梦、生活，各种意味，有时只有己心懂得。

有人说，妙不可言。胡适先生说，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我想这位朋友懂得了人与人之间常有的不懂。

有人夸我记忆好，推荐我做区块链储存器。我知道，最近"区块链"很火，还知道，懂区块链的人抓住一个风口可以赚不少钱。至于"区块链"究竟是啥玩意、怎么操作，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一位男性读者的留言有意思。他说:昨晚做的梦跟您差不多，但是我似乎没有勇气说出来。为了这份我有他无的勇气，他还竖了个大拇指。

我对有人做了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没勇气说出来的梦感兴趣。于是引导他分享:差不多？没勇气，是因为您担心说出来会破坏自己所处的角色。

他回复:是啊！我梦到离开自己老婆，陪不认识的女人淋雨。结尾还发了一个羞惭愧捂脸的表情。

根深蒂固的文明约束与牢不可破的道德感啊！

我能够理解，他为何不敢说出来，同时也理解，作为一位中年男人，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猎场》中，胡兵扮演一位成功人士，事业兴顺，婚姻美满。他爱自己妻子，但是，时机恰好的情况下，他还是与年轻女孩一夜贪欢。最后，他抛给年轻女孩一句话:中年男人的危机，就是想要的不敢要，想仍的不敢仍。

他想要又不敢要的，是随性而为、放纵不羁地活一回，想扔不敢扔的，是多年苦心孤诣经营而来的成熟稳重、儒雅低调、对家庭负责、对爱人没有异心的完美角色。

——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功且俗气的中年男人。

再来看那位读者。

后来他又说了句:结婚十年，各自的理想都已改变。

出于好奇，我第一次点开他相册，往下翻了翻，在一些不带鲜明个性的转载文章中间，偶尔发了两次家人的照片。一张是他与老婆的二人合影，虽然不是结婚证件照，但是头与头微微向彼此靠近的角度，并且庄重有余，亲昵不足，让它看起来像结婚证上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另外几张照片展示出，他老婆是个女强人，具有事业心，工作表现出色，同时，他也支持她。

他在梦里离开自己老婆，和陌生女人一起淋雨。这则梦意味深长。

老婆，代表年深日久激情不在的平淡生活。陌生女子，代表脱离柴米油盐等日常琐碎、危险之中带有新鲜感的生活。而淋雨，如果斜风细雨，可谓浪漫，如果狂风暴雨，不可谓不是青春年少才有的激情与无畏。

他如果说出来，会不会遭受老婆"你整天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情况"之类的质疑与拷问？如果写出来，会不会让别人产生"这男人，和自己老婆同床异梦，太虚伪太不靠谱了"的不良印象？

不敢。

尘世中，有几人敢在梦外去做梦中的事？有几个人敢做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多数人，活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各种文明设定的角色，或者自己塑造的人设。

陶渊明这个人，特别敢！

年轻时候，他也曾有过迷茫与矛盾，走过几次弯路。加上为稻梁谋，先后担任过江州祭酒、桓玄幕府、刘裕的参军、彭泽令，期间就一心想着、念着、在诗里写着归隐。

四十来岁，人到中年，陶渊明在五斗米折腰这件事的促使下，彻底归隐。我们现在说，有钱，任性。很多人换个工作，都不敢裸辞，就怕饿。

陶渊明不但裸辞，而且，当他下定决心回农村过归园田居的生活时，家庭经济情况是这样的:"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家里孩子很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在这种状况下，他依然有勇气听从内心声音，没有瞻前顾后，选择了自己真正想走的一条路。

后来生活很艰苦，陶渊明并不后悔，用他自己话说就是: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从文明角度去看，陶渊明实是这样一个人:缺乏事业心、整日喝酒、不思进取、不为老婆孩子谋取好的生活，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散漫！消极！自私！

可是他敢于真实活着，敢于去过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哪怕很穷很苦，穷得喝西北风，穷到请不起雇工，房前屋后灌木丛生。

生活很苦，身心却是自由。

这种勇气，来自他对人生的看透，对死亡的恳切。他在诗作中这样写:"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我们何尝不知道人生苦短，应该随心而活？可是只要一句"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就轻而易举把你拽回去了。或许，我们并未真正领悟什么叫“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

所以，梦还真是对欲望的满足。醒着时候不敢做的事，就去梦里尝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