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的大脑,处理的是惊讶度,而不是信息本身。
在信息论中,“信息量”本质上就是对事件发生时我们感到惊讶程度的度量。越不可能的事件发生时带来的惊讶(信息)越大;
反之,必然发生的事件不会提供任何新信息。
例如,听到一支冷门队伍夺冠比热门队夺冠更令人惊讶,也就意味着我们获得了更多的信息量。
从物理角度看,在微观层面,量子力学证明自然界存在根本不可预测的随机性,例如光子的行为本质上无法被确定。
换言之,物理世界的底层就内置了惊讶——某些现象即使掌握全部初始条件也无法完全预料。
在概率论中,许多结论看似违反直觉,蕴含惊讶。
例如,假设房间里有23个人,两人生日相同的概率竟然超过50%。
这类悖论揭示出我们的直觉并不适用于某些随机现象;
面对概率的惊奇,我们才意识到需要反思并校准自身的认知偏差。
二
直白说,人脑大多时候感受的是事物的变化,而不是事物的本身。
以我家金毛为例,它对风吹草动的敏感度,远超人类。只要门口有人来,它第一个冲出去。
人在很多方面也是。例如,我们感受到的是温度的变化,而不是温度本身。
对比动物,人类的文明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理解惊讶度的历程。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尽量降低生活中那些不必要的惊讶度,远离求生的起伏和恐惧。例如恒温的房子,充足的食物,健康的身体,平和的社交。
简单概括:
饱暖的,要惊讶少一点儿;
淫欲(泛指饱暖之后的各种“高级”追求)的,喜欢惊讶多一些。例如旅游,电影......
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大脑的感官系统会过滤掉可预期的常规刺激,只将意外信号上报给更高的处理区域。
换言之,我们的注意力天生被出人意料的事物吸引,而惊奇也是学习与记忆的催化剂——研究表明,只有当发生了违背预期的事件,大脑才会触发深入的学习,海马体等区域扮演着“新奇侦测器”的角色。
复杂系统的演变往往不是匀速前进的,而是被各种突发的“惊讶”事件重塑轨迹。
比如生物进化史上,多次大灭绝虽然毁灭巨大,却为空出的生态位带来创新契机,每次全球性灭绝事件后都伴随着生物的复苏与多样化发展。
由此可见,意料之外的冲击常常是系统跃迁和新秩序诞生的引爆点。
三
从投资角度看,如何定义惊讶度,几乎就是本质的分类标准。
长期主义的价值投资者,对于短期的波动性的惊讶度更低。
当然,从贝叶斯的角度看,惊讶度应该是一个更加高维的概念。
与信息论中基于概率的惊讶度(surprisal)不同,贝叶斯惊讶(Bayesian surprise)关注的是新数据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观察者的信念模型。
这种惊讶并非仅仅源于事件的低概率,而是源于后验概率分布(观察数据后)与先验概率分布(观察数据前)之间的显著差异。
这种差异通常用库尔贝克-莱布勒散度(Kullback-Leibler divergence, KL散度)来量化。
所以,如果一项观察未能改变观察者的信念,那么它就不包含贝叶斯惊讶。--这个说法似乎很书呆子,但是很管用。
贝叶斯定理如此简单,但是背后的东西又是如此丰富。--也许我可以通过这一篇篇小短文,完成一本以之为主题的书。
我们再来对比一下经典概率和贝叶斯概率,也就是香农惊讶和贝叶斯惊讶:
香农惊讶度衡量的是事件的统计稀有性或信息含量,而贝叶斯惊讶度衡量的是该事件对观察者世界模型的冲击。
一个事件可以信息丰富(低概率),但如果它没有显著改变我们的核心信念,其贝叶斯惊讶度可能不高;反之亦然。
还是以价值投资者为例:
a、一家自己看好的公司,短期股价起伏,惊讶度不必太高。
b、但是,如果这家公司突然出现了价值观方面的问题,或者在某些方面出现了反转,这时就要有很高的惊讶度。
我们来对比分析一下a和b:
a或许在统计学上是“特定序列”的低概率事件,但由于它在投资者眼中依旧属于既定“股价波动”的预期范围,因此并未根本动摇他们对公司的核心认识(低贝叶斯惊讶)。
而b——公司在价值观或市场战略方面的剧烈反转,则从根本上改变了投资者对它的“模型”。在贝叶斯视角下,这就会带来高惊讶度,因为它促使投资者对公司前景进行大幅度的信念更新。
这像是一个有张力的结构,看似矛盾的信息之间,恰恰是决策者的用武之地。
小结:“信息的惊讶”不光在于事件本身的概率,还在于它是否动摇或革新了我们的世界观。
四
说到这里,我想回顾一下最被自己低估的一条智慧:
信任,但是要检查。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试图回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自以为能够用别的什么来替代。
我曾一度认为,信任就应该纯粹,不应附加任何条件,更不应暗含怀疑。然而,现实的历练让我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希望你不必。
其实,这正是管理和校准自身“惊讶模型”的主动策略,它要求我们大局上乐观信任,细节处保持警觉。
信任,维系了我们对世界的稳定预期,降低日常不必要的低层次惊讶;
而“检查”,则是防范那些能颠覆我们核心信念、带来高贝叶斯惊讶事件的关键机制。
好比价值投资者,对看好公司的基本面抱有信任,其股价短期起伏(低贝叶斯惊讶)往往在其预期模型之内,不足为奇。
但若这家公司突然爆出价值观或战略根本转向的丑闻,这就可能剧烈冲击其原有认知模型,构成高贝叶斯惊讶,需要立刻警醒并重新评估。
“小心厨房里的第一只蟑螂”,这句警言点明了“检查”的精髓。
这“第一只蟑螂”——可能是微小的谎言、异常的数据或与价值观不符的细微行为——即便在统计上是小概率事件,也应触发对整体信任模型的审视。
我的教训是,尤其是对于伙伴关系,需要保持道德上的洁癖,一旦发现了第一只蟑螂,必须如临大敌。
否则,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只大到能够吃掉你的蟑螂。--一个足以颠覆你所有信任、带来毁灭性后果的高贝叶斯惊讶事件。
五
在我们竭力去消除那些不必要的惊讶、让生活更加安稳有序的同时,也别忘了保留对世界的新鲜感和好奇心。
正如爱因斯坦所言:“对美好事物的惊奇与好奇是人类最宝贵的特质。”
当我们被一朵花的绽放、一段音乐的旋律、一项新技术的诞生所打动,其实就是在与宇宙深处的无限可能相连结。
即使你曾经遭遇了可怕的蟑螂,千万不要因此只剩下对他人的防备,而失去了“美好惊讶”的本能。--就像一个孩子生来就会的四处张望这个新奇的世界。
当我们学会管理生活中的“蟑螂”,审慎对待那些可能颠覆信任的警示时,我们同样不应失却那份仰望星空、拥抱新奇的赤子之心。
信息论告诉我们,最大的信息量蕴藏于最低的概率之中;
而人生最大的智慧,或许就在于既能构建内心的稳定,又能对这大千世界的绚烂与未知,永远保持孩童般的开放、敏锐与“惊讶”的能力。
后者对成年人而言是更为稀缺的。用诗人里尔克的话来说:
“要爱那问题本身,就像爱一间锁闭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极生疏的文字写就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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