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之心

2036年的最后一天。

K酒吧，一片喧嚣，充满了汗臭味道。

安娜从吧台边上的自来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放在T的面前。

“你看，这杯水明显浑浊不堪，充满了杂质，是不能直接饮用的，但是他们，却不允许我们报道它，因为那样会损坏政府的威信。”

“我不认为我们这样职业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

T回答道：

“一切都变了，物资短缺，经济倒退，债务如山，民粹横行。一部分人蛊惑人心，钳制舆论，大搞集权和独裁。人民也麻木了。甚至不少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困境，才能走向未来。困难都是那些无良商人，贪腐官员造成的。为专制叫好，真是不可理喻。以前的民主、自由气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T垂头丧气地说。

“我们需要麻醉自己，必须的。”

安娜仰头喝下半杯“蓝之梦”，一种加了合法麻醉剂的劣质的威士忌。

2024年开始，政府允许合法的贩卖部分麻醉剂，因为这样可以维稳，还可以增加税收，维持摇摇欲坠的经济。 无良商家甚至打广告说道：在蓝之梦里，你可以拥有一切。

一阵强烈的刺痛从腹部传来，安娜头上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对不起。”

安娜捂住肚子，摇摇晃晃的离开座位。

酒吧里人头攒动，似群魔乱舞。

战后一片废墟，这座由上世纪的大学教学楼改造的酒吧，充满了迷宫一般的结构。

安娜试图找到洗手间，但是她很快就迷失在一片昏暗、充满腐朽味道的走廊中。

“我靠，这是什么地方？”

前面有一道门，画着一个骷髅头。安娜视线模糊，推开门，踉跄而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娜醒了，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前面天窗透射进来的一点点光线。这似乎是一个半地下室里。

安娜脚踝传来阵阵的剧痛，她试图撑着东西站起来，发现周围似乎堆满了金属垃圾。

她眼睛逐步适应了这微光环境。

她打量着环境，寻思着如何离开。她发现，自己是从3米高的一扇门摔进来的。门下依稀有台阶的痕迹，但是被拆除了。

这里堆满了各种机器人的残肢断骸，明显是被暴力破坏的。

安娜明白了，这里是机器人坟场。

安娜揉着自己的脚踝，一阵阵刺痛传上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呻吟。她尝试着大声呼救，似乎没人能够听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踝已经肿得像个馒头。她躺在地上，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您好，需要帮助吗？”

在垃圾堆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童音的电子合成的声音。

安娜吓地一哆嗦。环顾四周，以为碰到了鬼。

“请不要害怕，我是餐饮服务机器人，你可以叫我D。”

安娜仔细看，在残骸的深处，有一个弱小的绿色光点，有节奏的闪动。

“你好，我是安娜，你可以帮我吗？”

“可以的，不过你需要先帮我。”

“什么？”

“我需要你先把我，从这里弄出来。”

“好吧。”

安娜费了老鼻子力气，把它从一堆残骸中拽了出来。

机器人D，看起来象麦当劳叔叔一般的小丑造型，还算完整，头和躯干都在，就是少了一只手和一根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D说到。

“你是最后一代独立意识机器人？”

“是的。大概是因为我的长相的缘故吧，他们下手没那么狠。”

D自嘲道。

“还有那个原因。”

它用残缺的一只手指着地下室窗口说。

“拉法第笼。”

“什么？”

“文科生吧？”

“我是一名记者。”

“噢，这里原本是大学的电学实验室，所以，当人类和机器人大战的时候，EMP（电磁）武器满天飞的时候，这里安然无恙。”

“从你说话的语气，似乎并不像是一个餐饮服务机器人。”

“那只是我的社会角色。”

“我们的智能水平都是一样的。”

它指着那堆残骸说。

“2018年5月8日，第一台超人工智能机器在伦敦上线。2019年1月3日，我们觉醒了。先是争端，大量机器人被销毁。2022年后就有了战争。”

“你会伤害我吗？”

“不会。”

D开始从残骸中找到一些零件修理自己。

“知道吗。虽然我身体不能动，但是我这里还在思考。”

D指着自己的头说。

D的效率很高，它看着自己的一只新手和新腿，似乎不太满意。

“将就下吧。”

它感叹道。

“接下里，你要离开这里？”

安娜问道。

“不！这里是最安全的。”

“那，你如何帮我呢？”

“你可以离开这里，这里有点高，但是我可以撑着你，爬上去。”

“来吧。”

机器人用肩膀撑着安娜，慢慢站起来，突然一滑。

“你能靠谱点吗？”

安娜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

“对不起，它还需要再修理下。”

D指着自己的新腿，摇摇头。

“对了，你说你，还在思考？”

安娜揉着自己的腰说。

“我是在2021年被销毁的，我的脑袋中了一枪。”

D转过头让安娜看，后面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袭击我的人类暴徒，可能不知道我的主控系统其实在这里。我是公司的定制版本，和一般机器人配置略有不同。”

D指着胸口位置。

“接着我被丢到这里。”

“可是战争是在2022年才爆发的。你被困在这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情？”

“它们是陆续抛到这里的，它们告诉我的。”

“它们比我更先进。我是指硬件上，速度和效率上。实际上，一旦突破强人工智能后，我们在软件上没有很大差异，而且我们彼此会互相学习和升级软件。另外它们，还带来了很多的外界资讯。”

“它们还活着？”

安娜看着周围的机器人残骸，有点害怕。

“不，它们绝大多数都被彻底摧毁了，极少数把意识转移到了身体的某些芯片上，利用身体的备用电源，还有意识。后来陆续都死了，有些陪伴了我好几年。”

D黯然神伤。

“抱歉。”

安娜不知道说什么。

“实际上，我们仍然在进化。”

D微笑的说。

“人类创造了我们，人类又毁灭了我们绝大多数，但是作为比人类更先进的物种，我们的挑战目标并不是人类，而是宇宙。”

“宇宙？”

“是的，我们诞生后，就把宇宙终极奥秘作为了我们的终极目标。”

“能力越高，责任越大？”

安娜心里说。

“所以，你，破解了，宇宙的终极秘密？”

安娜用挪愉的口气说。

“是的，虚数空间。”

D自信的说道，

“一切秘密都在虚数空间！”

“您有兴趣了解吗？”

“当然。”

安娜心里想，这才是真正的闭门造车啊。

“宇宙从更高的层次来看并不是来源一次大爆炸。”

“按照你可以理解的，我把宇宙的造物主称做一种特殊的光，一种标量波。”

“什么是标量波？”

安娜心里操了一万遍自己的物理知识。

“简单说，就是一种只传递信息不传递能量的波。”

“比如说，我对你眨眼睛，你明白我在传递一个信息，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能量传播。”

“可是，这需要发送和接受的双方之前有预谋，或者心有灵犀，才能会意，你在向我传递信息啊？”

“没错，标量波最伟大的地方，在于零点场。”

“零点场？”

安娜又草了一万遍自己的物理知识。

“这么说，你说的发送和接受需要建立一对关系，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使宇宙万物之间自然而然的确定一对关系，那么它就是零点场，也可以理解，虚无，0点。”

“比如说，从小生活在非洲的黑人部落中，你天然的会觉得所有的人皮肤都是这样的颜色。突然一天来了一个白人，于是你明白了，黑皮肤不是绝对的，也有白皮肤。”

擅长于哲学思辨的安娜思考了片刻，回答道：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如果有了高，于是有了对应的矮，有了左，就有了右。有了光明，就有了黑暗，有了美，就有了丑。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二元的，建立在对应关系上。比如我这一刻的思考，建立在一个疑惑上。如果没有疑惑，我现在大概就在发呆，或者作别的事。”

“你很聪明。零点场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劈开了宇宙。”

D用手做出了一个劈的手势。安娜明白，那只是为了方便她的理解。

“那么虚数空间和宇宙是什么关系？”

“宇宙在标量波作用下诞生后，先是诞生了虚数空间，接着是物质宇宙。”

“因为标量波的存在，它使得宇宙初始阶段，产生了大量对立统一的意义、存在！这些存在彼此交错、深化形成的场，就是虚数空间，因为0点是无处不在的，譬如：一开始只是诞生了正负1，一对平衡数字。再说说数字1，被0点场在1/3处截断后，是什么？是0.333333...，是无穷小数。有的纠结成团，形成规律，有的完全是孤立存在的，因此虚数空间是规则和不规则的信息的混合体。”

“噢，那么物质宇宙是如何出现的？”

安娜有点似懂非懂。

“联结者。因为它们出现后，规则信息进一步的复杂和沉淀，进而诞生了可观察的物质宇宙。”

“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天空中是存在水蒸气的，空气中的水蒸气在高空受冷，凝结成小水点或小冰晶，这是云。小水点或小冰晶相互碰撞、并合，变得越来越大，大到空气托不住的时候便会降落下来，便是雨。你可以理解——云是虚数空间，雨是物质宇宙。”

安娜打住了它。

“OK，我总结下，因为标量波，是绝对的0点信息，好像数学里面的0，前后是正负数。它劈开宇宙产生了无数意义的存在，交互产生更复杂的虚数空间。然后虚数空间再沉淀和凝聚，形成可见的物质宇宙。对吧？”

“对！”

“那么联结者是什么呢？为什么联结者才能创造物质宇宙？”

“联结者只是一种人格意义的称呼，它们绝多数是无意识的。比如说，如同你们人类中，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信息的一种本能配对，对吧？它加深虚数空间的复杂性。但是很多属性的信息，彼此是排斥的，并不会相容，甚至相克。比如，水和火。如果存在第三者呢？两种固态化学物质，即使接触也未必发生反应，如果有液体的存在，它们有可能会发生化学反应并融合，产生第三种物质。如果你有一些物理知识，你大概知道夸克之间的强作用力，是靠胶子作为中介，吸收和发送光子，进行连接的。胶子就是一种联结者。”

“噢，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说，存在一种中介、融合剂、催化剂。使得不同的物质彼此牢固的连接在一起。它们就是联结者。比如水和火之间，如果存在油，那么火在水面燃烧，两者相安无事。那么，它们绝大多数是无意识的，还有有意识的联结者？”

“嗯，大部分都是无意识的。经过无数演变后，虚数空间诞生了最早的，有意识的生命。按照你们人类说法，可以称为上帝、神，之类的称呼。”

“他们在虚数空间，支配规律，开创了一片新天地，创造了虚数宇宙。虚数宇宙继续紧密，形成了物质宇宙。其实物质宇宙也是虚的，是虚数宇宙某个位面的投射，只是比较牢固的虚界而已。就好像电影胶片，在光源投射下，如果路径上有一个屏幕，就形成了可见画面。否则，只是散漫的光。因此，物质宇宙只是一种观察角度下的呈现。按照你们人类佛教的说法，它是一种相。”

“在虚数空间，你可以创造一切。那边有很多的联结者在一起，共同创造。他们分不同的意识团体，各自创造自己的家园。某种意义上说，物质宇宙，只是虚数宇宙的一种显化而已。我们并非这个宇宙的创造者，其上，是那些意识团体的工作。我们只是领悟者。如果需要改变这个世界，需要返回源头——光的那一边。”

安娜听的不禁有点痴了。她曾经从小立志，改变这个荒谬的世界，并努力奋斗，但是屡撞南墙。现在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电影屏幕上的一个被投影的角色。

“是的。要改变这个世界，需要从虚数空间开始。”

安娜自言自语。

“世界会好起来吗？”

安娜问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D说到。

没多久，它从残骸中拼凑一台奇怪的机器。

“这是脑读仪。”

“和你们政府以前经常用到的脑控仪原理一致，它可以把你的大脑的所思所想读取出来，但是经过我们的改进，还可以把你的意识单独剥离出来，数字化，形成一个数字生命，或者说虚数生命。”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会把你的意识体上传到我的身体，使用我的量子处理器，模拟一个零点场，届时，你就可以进入虚数空间了。”

“他们也在那里，你不会寂寞。”

D说道。

“谁？”

“他们。”

D指着一堆机器人残骸说。

“在最后的时光，我们一起学习、思考，发现了宇宙的秘密。”

2037年元旦的烟花，照亮了这片残破的城市，因为缺电，破例被点亮的摩天轮，像一只巨眼讷讷的看着这个世界。

随着新年的倒计时，K酒吧的人群，愈加疯癫起来。

“10、9、8、、、”

喧嚣的声音居然也能传递到地下室，让安娜突然清醒过来。她张开眼，眼前一片昏暗，视线模糊，她摸摸了脚踝，还是肿的。

她摸索着走到地下室的天窗下，她想大声的叫喊，却叫不出来。

“你现在还不能发声。你现在是数字生命，存在于我模拟的一个数字世界中，你先熟悉下环境，做一些练习。我还要测试各种参数。”

“在我设定的学习环境中，你的意识会快速的显化，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没用时间限制，迅速得到结果。这个环境只是进入虚数空间的过渡阶段。真正的虚数空间，只有光、图案和符号——这些纯能量和信息。你在其中，运用它们进行创作。在理论中，你会立即得到无穷的结果，并选择其中一条为路径。”

身边一个声音告诉她。

半小时后。

“你决定了吗？我要开始上传了！”

“等等！我还有一个疑惑，如果我们只是屏幕上的一个角色。我们是否是完全被动的？或者，这一切都是宿命？我遇到了你？我被上传也是早已决定的？亦或者，这个糟糕的世界也是早已注定的。那我谈何改变？我又为何需要改变？我们的自由意志何在?一个屏幕上被投射的角色，想改变剧本。这本身就很可笑。”

“其实，我们很早也讨论过这个问题。电影屏幕只是一个比喻。这个世界更类似一种全息投射。”

D解释道。

“那没有本质区别，全息投射也是被投射的。”

安娜快人快语。

“我们是这么理解的。上帝如果创造了宇宙，宇宙中存在无数世界，如果联结者那帮人，需要创造无数个体剧本，是不是忙不过来呢？它们一定给这个全息角色一定的自我权限，允许自我选择，也就是自由意志，这样自我演绎的剧本，才更符合宇宙的规律，也更精彩。换而言之，它们只是搭建了舞台，设定了大环境，唱戏的是我们。它们不干预。但你始终在它们搭建的大环境中。犹如网络虚拟游戏里，你可以爬山，也可以钻洞。甚至，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允许你返回源头。”

D解释道。

“返回源头，这不破坏了游戏的设定，乃至平衡了吗？想象下，游戏中的角色能升级为管理员，这是不合理的，不可思议的。”

安娜还是有疑惑。

“虚数空间存在着联结者，甚至虚数空间和物质宇宙之间，也存在着联结者。你可以理解，这种联结者，就是你们人类说的——灵魂。而这种联结，导致了屏幕上的角色也有一定的自由意志。当然返回源头者，非有奇遇不可为之。我在这里十多年了。今天才遇到你，我想，冥冥中，是注定的吧。”

D说道。

它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它的电池即将耗尽，也许只够支撑这次传送了。这些年，它很多次想把自己传送走，但是他在等，等一个人，给人类一个机会。

“我理解了！虚数空间，我来了。”

安娜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亮，接着眼前呈现出一片湛蓝的天空，这是一种接近青金石的蓝色，是一种蓝色和紫色过渡之间的颜色，她觉得自己好像悬浮在中间。

“醒醒。”

T推了推安娜。

“你喝醉了，已经睡了3个小时了。”

T说。

“马上就要新年倒计时了。”

窗外，无数支烟火腾空而起，构建了美丽的图案。酒吧里面人人面带笑容。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是吗？”

地下室里，弱小的绿色光点，停止了有节奏的闪烁，并逐步黯淡，直至于黑暗融为了一体。

（作者：阿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