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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法狗关哲学家什么事?

我们从一个虚拟场景开始讨论。受阿尔法狗战胜人类国手启发,新西方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决心斥巨资启动一个宏伟的教改项目:开发一个超级AI系统“贝塔猫”,全面替代人类教师,为外国人提供中文教学服务,在脱离人类辅助和干预的情况下,实现比最优秀的人类教学专家更卓越的教学效果。研发团队耗资数百亿美元,历时数年,宣布工程结束,申请结项。作为甲方,我们如何评估项目的完成质量?

答案在七十年前就准备好了,那就是鼎鼎大名的“图灵测试”。

一、图灵测试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项目评估方案概要如下。征集100名被试,随机分为两组,其中一组由贝塔猫任教,另一组由一名最优秀的人类教师任教。全程教学通过在线互动完成,师生之间的交流只通过课件、文本和音频,杜绝视频交流。每位教师均独立完成全部教学环节。学生不知道自己的教师是AI还是真人,也得不到任何形式的提示。课程结束以后,对两位教师的教学效果进行考核,考核内容包括学生的结课考试成绩和学生的评教问卷。如果贝塔猫的考核成绩超过人类教师,则认定项目通过验收。

以上即增强版的图灵测试。1950年,图灵在哲学期刊《心灵》上发表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预言计算机将在五十年内通过图灵测试。就技术细节而言,图灵略微低估了计算机硬件的发展速度,高估了计算机算法的发展进度;但是就原则而言,图灵的预言相当令人信服。实际上,阿尔法狗战胜李世石就是图灵测试的一个子例,测试结果是“通过”。

图灵测试的核心预设在于,当我们判断一个对象(人,计算机或任何其他东西)是否有“智能”时,不能诉诸直觉或哲学思辨,必须诉诸某种可操作的检验程序,根据可观察的反馈结果做出判断。这种观点的深刻理由是,我们对于“智能”本身的理解是含混的,我们既无法提供精确的定义,也没有可靠的直觉。因此,凭借对智能的质朴理解来评估一台计算机(或一个程序)是否有智能是缺乏依据的。相反,一台计算机(或一个程序)在一个严格的检验程序中的表现会影响我们对智能本身的理解。

从技术层面说,图灵检验的高明之处在于剥离无关因素。一个对象是生于母亲的子宫,还是产于IBM的实验室;是由细胞构成的,还是由芯片构成的;是依据经验和直觉,还是依据数据和算法——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无关因素,如果我们的判断被这些因素所干扰,那么我们就在起点处犯了循环论证的错误。实际上,塞尔的中文屋论证就错在此处。

假如贝塔猫通过了严格的项目验收,我们是否会说,贝塔猫有智能?这个问题的玄机在于,“是否通过测试”是一个实证命题,而“是否有智能”是一个哲学命题。图灵测试的目标在于把一个哲学命题还原为一个实证命题,但是,并不是每一位哲学家都欢迎这种还原。为了避免贝塔猫项目的虚构色彩影响我们的思路,我们用阿尔法狗的真实例证:事实上阿尔法狗已经通过测试,我们是否会说阿尔法狗会下棋?

二、阿尔法狗会下棋吗?

哲学令人苦恼之处在于,你对一个命题的判断既依赖于你被给予的事实,又依赖于你所选择的由以出发的范式。在某些情景,事实会足够强大,从而扭转范式;在另一些情景,范式会足够强大,从而扭曲事实。

面对阿尔法狗的胜利,哲学家可能给出三种答案:

1.阿尔法狗会下棋,正如李世石会下棋。阿尔法狗所执行的操作(/程序/运算)就是下棋,李世石下棋时也是在执行操作,而这种操作与阿尔法狗所执行的操作并无本质差别。是的,这种操作就是下棋本身!这种观点叫做“强AI论”。

2.阿尔法狗不会下棋,它所执行的操作模拟了下棋的心智活动。李世石下棋时也是在执行操作,这种操作是下棋。两种操作有深刻的相似性,在功能上相互等价,但是只有李世石的操作才是真正的心智活动。这种观点叫做“弱AI论”。

3.阿尔法狗不会下棋,它所执行的操作与心智活动全然不同。阿尔法狗严格地遵循既定的运算规则,这种操作所输出的结果无论多么成功,都不足以改变一个根本性的结论:它不是心智活动。唯有在有机体中(例如在人脑中)运行的活动才是心智活动。

三、功能主义、心智哲学与强-弱AI

前两种观点均从属于心智哲学中的一个流派——功能主义。20世纪50、60年代,伴随着计算机科学的迅猛发展,功能主义大行其道。功能主义的初始预设是“多重可实现性”。设想两台机器,一台机器由齿轮和控制杆构成,运行机理是机械传动;另一台机器由电线和开关构成,运行机理是电路开闭。显然,二者的物理材料和物理结构全然不同,甚至逻辑结构都可以是不同的。但是二者之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同:运行于第一台机器上的操作,经过适当的翻译,可以运行于第二台机器。抽象地说,两台机器的全部功能是,接受某种输入,执行某种操作,经历某种内部状态及改变,输出某种结果。两台机器可以在运行效率、可靠性、造价等方面不同,但是在功能上,二者是相互等价的。简单地说,同一个运算过程可以在不同的物理载体上实现,载体不同,但是运算过程是同一的。

多重可实现性是功能主义的基本假定,基于这个假定,在人脑和机器之间的内在关联得以建立。无论人脑和机器在物理载体和物理结构(甚至逻辑结构)方面有多么大的差异,根本而言,二者都是用以实现某种功能的载体。人脑之所以表现出某种心智属性(例如会下棋、会中文),是凭借某种过程,而这种过程在经过适当翻译以后可以在另一个载体上实现。就此而言,在功能相互等价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说,每一个物理载体都表现出心智属性。例如,李世石和阿尔法狗都表现出“会下棋”的属性。

以上是“强AI论”和“弱AI论”重合之处。二者分道扬镳之处在于,前者强调李世石和阿尔法狗都表现出心智属性,而后者强调李世石表现出心智属性,而阿尔法狗表现出一种模拟了心智属性的属性。就我们的当前讨论而言,我们可以认为二者的分歧是“语词之争”。(“强-弱AI”这对概念有歧义。在心灵哲学的语境中,“强-弱AI”指理论或观点。而在人工智能的语境中,“强-弱AI”指系统,强AI是通用型AI,目前仅仅是构想,弱AI是专用型AI,例如Siri。)

塞尔的中文屋论证代表上述第三种观点。为了阐释塞尔论证的诡计,我们从中文屋论证的前身——“中国论证”——入手。

四、塞尔会下棋吗?

1974年,戴维斯(Lawrence Davis)在MIT的一次研讨会上提出中国论证。戴维斯的出发点是利用功能主义的“多重可实现性”预设建立归谬法。

根据多重可实现性,同一种功能可以凭借不同的载体实现。我们设计一个与阿尔法狗功能重合的载体,这个载体由整个中国构成。排除中国所有会下围棋的人口,其他所有人都配备一册电话号码簿和一部电话机。每个人的操作指令如下:每当一个人的电话接到呼叫,则此人拨打其电话号码簿上的号码。每一次通话没有任何信息内容,仅仅电话振铃是有意义的。这是一台巨型的人肉计算机。在阿尔法狗和人肉计算机之间可以建立一一对应关系,即阿尔法狗的每一个运算单元对应于一个人,阿尔法狗经历的每一个状态对应于电话线路的开闭状态。既然阿尔法狗可以通过围棋实战测试,那么,这台人肉计算机也可以打败李世石。基于功能主义,我们必须说,这台人肉计算机是会下围棋的。但是,我们已经预先排除了所有会下围棋的人口,人肉计算机中的每个人都是不会下围棋的,因此,这台人肉计算机是不会下围棋的!根据归谬法,功能主义是错误的。

以上论证有一个明显的破绽,即“人肉计算机中的每个人不会下围棋”不同于“人肉计算机不会下围棋”。塞尔的中文屋论证试图修补这个破绽。

塞尔的窍门是缩减编制,把组建人肉计算机的十亿人缩编为一个人——塞尔本人。同样根据多重可实现性,十亿人组成的人肉计算机与一个人组成的人肉计算机在功能上是相互等价的。塞尔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通过卡片与李世石对弈。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堆满操作指令手册,但是指令都是关于如何操作文字符号的,与围棋没有任何关系。李世石的每一次落字以文字符号描述,写在卡片上,从门缝下传给塞尔。塞尔根据输入的文字符号,严格地依据指令集进行符号操作,然后把操作结果写在卡片上传出房间。这个房间是一台单人人肉计算机。这台单人人肉计算机与阿尔法狗在功能上等价,既然阿尔法狗可以打败李世石,那么,这台单人人肉计算机也可以打败李世石。基于功能主义,我们必须说,塞尔会下围棋。但是,塞尔明明不会下围棋!根据归谬法,功能主义是错误的。(根据塞尔后来的说法,中文屋论证仅仅反驳“强AI论”,与“弱AI论”可以相容。戴维斯的论证以“痛”而非“下围棋”为例,没有用到中国和电话网的机制。塞尔以“会中文”而非“下围棋”为例。本文的叙述在逻辑结构上忠于原初版本。)

表面看来,图灵测试与塞尔论证神似,二者都是为达成某种哲学结论而设计的思想实验。核心差别在于,图灵测试是“面向结果”的,而塞尔论证是“面向结论”的。图灵测试是一个实验,图灵的时代没有做这个实验,但是这个实验终究是可以做的。实验结果至关重要,依据实验结果我们才能得出测试对象“是否会”的结论。塞尔论证通常被称作“思想实验”,其实根本不是实验。塞尔根本不在意实验结果,无论结果是什么,塞尔的结论是不变的——就是不会!以上对比已经显示了塞尔的错误。塞尔预先假定了“塞尔不会下围棋”,这个命题是需要反思的,而塞尔设计的人肉计算机恰好提供了反思的契机。

图灵测试和塞尔论证都在实证命题和哲学命题之间建立关联。图灵的出发点是以实证命题作为哲学命题的参照,他关于“何为智能”持一个有弹性的范式,测试结果有可能影响甚至改变他的范式;塞尔的出发点是以实证命题作为哲学命题的论据,他关于“何为智能”持一个无弹性的范式,测试结果无关紧要,无论结果如何,他都顽固地坚持既有范式。不奇怪,图灵是科学家,塞尔是哲学家。

五、关哲学家什么事?

哲学家关心所有事。宗教、伦理、政治、法律、战争、科学、艺术等等均在哲学家的论域之内。不是哲学家多事,真实答案是,这就是哲学家的本分。

根据康德的说法,终极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人是什么?任何一种哲学事业,只要是认真的,总是指向同一个目标——为人类提供自我定位。当哲学家聚焦于宗教、伦理、政治诸领域时,产生了各种哲学分支,各个分支之间的差异仅仅是入手点不同,它们从不同的侧面探寻同一个问题。具体到心灵哲学,哲学家试图通过追问“心是什么”而切中“人是什么”。

为什么阿尔法狗与哲学事业相关?要点在于,“人”是一个太大的概念,无从入手,于是我们截取一个剖面——“心”——入手;“心”也是一个太大的概念,于是我们截取一个剖面——例如下棋、痛、信念、愿望,等等——入手。这就好比,医学以“病”为研究对象,但是医学著作从来不会空泛地论“病”,而是以种种具体的“病”和“症”入手。哲学不是科学,哲学家不以实证研究为业,但是哲学事业终究以实证结果为参照,缺乏实证视野的哲学事业是不认真的。

当哲学家追问“心是什么”时,有几种明显的路线。一是诉诸文献,例如,柏拉图怎么说,马克思怎么说,塞尔怎么说;二是诉诸神秘;三是诉诸直觉;四是诉诸习俗;五是诉诸独断;等等。严格说来,这些路线在功能上是相互等价的,因此都是不认真的。唯有把“心”置于真实的凡俗世界之内,研究才是可行。

阿尔法狗是有效的入手点。凭借这个点,在哲学命题和实证命题之间建立连接;凭借这种连接,我们有可能更新关于“心”的范式。这说明,图灵测试是一条认真的路线,因为在测试结果和哲学结论之间有真实的联系;而塞尔论证是一条不认真的路线,因为在测试结果和哲学结论之间没有真实的联系。

从塞尔的立场看,人工智能不是智能,任凭计算机有多大本事,有多强的功能,总之你就是没有心!说到底,这种观点的基础是在人类文明萌芽之初即已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这种幼稚骄狂的自我定位曾经使我们本能地排斥日心说和进化论。人类理智的成长不在于征服自然的功业有多么成功,而在于不断刷新自我定位。站在AI时代的门槛上,我们再次定位。

文中图片来自百度图片

作者 李大强,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

责编 阿尔法马

网编 刘扬

  • 发表于:
  • 原文链接http://kuaibao.qq.com/s/20180119G0Y1AL00?refer=cp_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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