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苦 予他苟且

“被进步的思想所吸引的人不会意识到，

所有的前进步伐都同时使末日离我们更近。

——米兰·昆德拉“

我叫Fernando。

我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研究所里从事AI开发工作，当然，这里的AI指的是ArtificialIntelligence，而不是Adobe公司的那款矢量图设计软件。我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冠冕堂皇，诸如为科学发展贡献满腔热血、为人类进步道路披荆斩棘等等，我起初选择这份工作，仅仅是因为它不会，或许不那么快会被人工智能代替。

是的，随着技术的进步，越来越多的传统职业已经被人工智能替代，所剩不多的需要人脑来支撑的职业也都懂得了居安思危。

我所在的团队目前的工作项目是设计一款拥有自主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简单来说，就是使计算机模拟或实现类似人类的学习行为，从而能够获取新的知识和技能，重新组织已有的知识架构，不断地完善自身的性能。如果能够研制成功，这在目前的AI领域里将算得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因为之前的人工智能都仅仅停留在只会单一执行固定的命令的范畴上，一旦掌握了自学能力，它将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指令，可以更全面地去应对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更像一个“人”。

总而言之，就目前的科技水平来说，这是一个很复杂工作项目，但是它也的确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不过在我的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它，这还很难说。不过我心里很清楚的是，我毕生的目标，便是尽可能地将它实现。

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失业问题，我现在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富足，更何况，我还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女朋友，生活简直美满。

Mia是我的女朋友，丹麦人，有着一头金棕色的长发，瞳仁是淡淡的灰色，人人见到都会惊呼漂亮的姑娘。

我和她相识在瑞典十一月的少女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光芒映着阿尔卑斯山的冰雪照进她灰色的眼眸，我恍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美得让我翻遍脑海找不出一个配得上她的形容词。

然后是俗到不行的搭讪。

得知她也住在加州，从事着一份与科学毫不相关的职业。于是我俩的这份关系忽然变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Mia是一名画家，在艺术鉴赏领域小有名气，这次她是来瑞士边旅行边写生的。

说到与艺术相关的领域，这也算得上是人工智能很难涉足的一个领域。虽然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但是在那些人类不需要思考就能完成的事情上，它们还差得很远。就拿鉴赏一幅画来说，人工智能可以根据已有的关于绘画技巧的知识来分析一幅画的颜色运用是否到位，功底是否娴熟，但是它却很难从一幅画中看出这幅画表达了画家怎样的感情。

不过说实话，作为一名资深的理工男，我对艺术的理解也没比AI好到哪里。后来Mia将一幅色彩艳丽的风景画送给我，说是那日从少女峰回来后，她根据这次美丽的邂逅画了这幅画，然而我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什么独到的韵味，总是觉得，这些怎么也比不上她的眼睛美。

与此同时，可以说是惊人相似的共同点，Mia对科学研究的兴趣就像我对艺术领域一样，只有因为对方而勉强保留下的那么一星半点。

我和Mia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会因为看科幻片还是文艺片而引发大篇幅的争论，然后折中去看动作片，再在影片开场不到半个小时一同忍无可忍地逃出放映厅，她听我吐槽特效动作太假了，蒙太奇手法根本就是画蛇添足，我听她埋怨人性剖析不到位，简直毫无艺术美感可讲，最后一起哈哈大笑决定去吃东西泄愤。

总的来说，一路走来，虽然我们俩有完全不相同的人生乐趣，但到最后总有神奇的力量能将矛盾转化成喜悦，这有可能就是所谓的互补的性格更适合相爱的两个人吧。有些时候，我虽然觉得Mia这种听一首歌就能听到流泪，看到一个独行的身影就会觉得孤独的敏感让人难以理解，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她让我常年与编码打交道的生活变得更有情感可言了。

我很开心。

但是，我只能很遗憾地说，我和Mia现在正处于冷战状态。

这是我们交往以来第一次发生如此大的争吵，时间是上周日晚上。

美好的周末即将结束，我和Mia正走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那条经常走过的小路上，一个跛脚的流浪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只剩下三根弦的旧吉他，一边拿着什么东西拨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我们从他身边走过，Mia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少了弦的吉他在他的手中，轻轻拨弄，发出的声音像极了三味线，三味线你知道么，一种常见于日本冲绳的古老乐器。

然而我却全然没有心情听Mia给我讲这与艺术有关的种种，匆匆拉起她的手走开。Mia，他是阿拉伯人，Mia。

然后Mia忽然就大力甩开了我的手，从天而降的气愤使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她那双美丽的灰色的眼眸也因为急促的呼吸而闪烁不定。

Fernando，我想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懂得“感动”是什么滋味。

这是Mia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只得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就像那日少女峰上渐渐消失的太阳的光芒。

惹人心烦的事情总是很懂得一件跟着一件的来。

就在今天早晨，我刚到研究所准备开始一天的研究，忽然有人告诉我这项研究我不用继续做下去了。

毫无征兆地，忽然就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一直在做的事情不用再继续做下去了。

为什么呢。

是因为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开发方法使人工智能不需要掌握自主学习的方法，还是因为人类恐惧于这样的人工智能一旦实现将无法控制。

没人告诉我原因。

虽然我并没有因此被研究所辞退，但是我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失业的感觉。但是最令我难以接受的并不是我将要失去这份工作，而是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生出了一种不甘——我一直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有了不能实现的可能。

我无法再继续研究具有自主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了。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让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我想，如果这时Mia在我身边，我这样的解释一定会让她无比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一个从小学习绘制壁画的孩子，他被如此培养的目的就是将来某一日为这个国家最辉煌的教堂绘制最盛大的壁画。孩子怀抱着这样的理想与责任一天天长大，并且具备了与之相匹配的能力，然而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告诉他不会建那所教堂了。这时，他的心情是怎么样。即使他画遍这个世界上所有教堂的内壁，他也再找不回心中那份热切的希望。

我就是这个男孩。

我的胸腔中充满了无措的压迫感，我迫切地想找出解决的办法。

我在研究室中焦虑地转着圈子，这时，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串长长的代码，我一瞬间便理解了脑子中的这段代码的含义，焦躁的心情顿时平复了不少。

我在电脑前坐下，双手似乎不受自己控制一般，飞快地，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法敲下一页又一页地代码，零出错率地入侵了研究所的所有电脑，没有犹豫地为它们统一植入了一个10秒后的自爆程序。

完成这一切，我的内心安静而平和。

我对研究所的人没有怨恨，我甚至依然爱着科学，爱着这个世界，不过，凌驾于这些之上的，是在我心里异常坚定的，没人能够阻止的，关于人生目标的完成。

在第10秒的时候，我还想着我的人工智能。

在第8秒的时候，我依然爱着这个世界。

在第5秒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轻松。

在第3秒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那个太阳升起的雪山峰顶。

我在最后一秒的时候恍然明白了那副画的含义：情感是比生硬的数据分析更有生命力的东西。

这时，远在几条街外的Mia应该听到了这声巨响吧。

Mia，再见了。

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研究所，一个崭新的生命刚刚诞生在这里。

它具有28岁的男性体态特征，等同人类的自我认知，性格平和，善于交流。熟练掌握与人工智能开发有关的符号处理和集成方法，知识储备涉及自然科学、哲学、数学、计算机科学、认知学等学科，能自主进行语言处理，具备处理感情的基本意识。它的目标是研发出一种能够自主学习的AI产品。

最后再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Fernando好了。